我们一路漫游,在隆河峡谷度过了令人难忘的一周,然后,从洛伊克转向吉米山隘,山上积雪依然很厚,最后取道因特拉肯,去迈林根。这真是一次赏心悦目的旅行,山下春光明媚,一片嫩绿,山上白雪皑皑,严寒依旧。
可是我很清楚,福尔摩斯也没有一刻忘掉横在他心上的阴影。无论是在淳朴的阿尔卑斯山林,还是在人烟稀少的山隘,他对每一个从我们身旁经过的行人都迅急投以警惕的目光,仔细打量。我从这件事看出,他确信,不论我们走到哪里,都有可能被人跟踪。
记得我们通过吉米山隘的那一次,沿着令人郁闷的道本尼山边界步行时,突然一块大石头从右方山脊上坠落,扑通一声掉下来,滚到我们身后的湖中。福尔摩斯立刻跑上山脊,站在高耸的峰顶四处张望。尽管我们的向导提醒他,春季这个地方山石坠落现象经常发生,仍无济于事。福尔摩斯虽默不作声,向我微笑着,流露出此事早在预料之中的神情。
他一方面十分警觉,另一方面却并不沮丧。恰恰相反,我过去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精神抖擞。他再三提到:如果他能为社会除掉莫里亚蒂教授这个祸害,那么,他就心甘情愿结束他的侦探生涯。
“华生,我可以夸口说,我并没虚度此生,”福尔摩斯说道,“即使我生命的旅程到今夜为止,我也可以问心无愧,视死如归。由于有我,伦敦的空气得以清新。我相信,在我办的一千多个案子里,我从未把我的力量用错地方。近来,我喜欢上研究大自然提出的问题而不喜欢研究由于人为的社会状态而造成的浅薄问题。华生,有一天,当我把那位欧洲最危险而又最有能耐的罪犯捕获或消灭的时候,我的侦探生涯也就结束了,而你的回忆录也可以收尾了。”
我打算尽量简要而又准确地讲完我这个故事。从我内心来说是不愿意细讲这件事的,可是我的责任心不容许我遗漏任何细节。
五月三日,我们来到荷兰迈林根的一个小村镇。住进了老彼得·斯太勒开设的“大英旅馆”。店主很聪明,曾在伦敦格罗夫纳旅馆当过三年侍者,说一口漂亮的英语。四日下午,在他的建议下,我们两人打算翻山到罗森洛依的一个村庄去过夜。不过,他特别提醒我们不要错过半山腰上的莱辛巴赫瀑布,应稍微绕道去欣赏一番。
那确实是一个惊险的地方。融雪汇成激流,泻入万丈深渊,浪花卷起宛如房屋失火时冒出滚滚浓烟。河流注入的谷口处有一个巨大的裂罅,两岸矗立着乌黑发亮的山岩,往下裂罅变窄,奔腾的乳白色水流泻入深深的谷底,响声轰鸣,厚实而又晃动的水帘发出经久不息的响声,浪花飞溅,湍流与喧嚣声令人晕眩。我们站在山边凝视着下方拍击着岩石的浪花,倾听着深渊传来的隆隆吼声。
半山腰上,环绕瀑布开辟了一条小径,使人能饱鉴瀑布全景,可是小径断然终止,游客只能由原路返回。我们也只好返回。这时,忽然看到一个瑞士少年拿着一封信顺小路跑过来,信上盖有我们刚离开的那家旅馆的印章,是店主写给我的。信上说,在我们离开不久,来了一位生病的英国妇女,肺结核已经到了晚期。她在达沃斯普拉茨过冬,现在准备去卢塞恩旅游访友。
不料她突然咯血,数小时内会有生命危险,如能有一位英国医生为她治疗,她将感到安慰,问我可否返回一趟等等。好心的店主斯太勒在附言中又说,因为这位夫人坚持不肯让瑞士医生治疗,他别无办法只好自己担负重大的责任,我如允诺,他对我的大德将铭感于心。
这样的请求,是不能置之不理的,一位身在异国生命垂危的女同胞的请求怎么能够拒绝呢。可是,要离开福尔摩斯,我又犹豫不决。然而,最后我俩一致同意,他把这位送信的瑞士少年留在身边做向导和旅伴,而我返回迈林根。福尔摩斯说,他要在这瀑布旁再呆一会儿,尔后漫步翻山前往罗森洛依。傍晚时分我在那里和他会合,我转身走时,福尔摩斯正背靠山石,操着双手,俯视着飞泻而下的水流,不料这竟然是我与他今世的诀别。
当我走下山坡扭头往回看时,瀑布已看不见了,但仍可见蜿蜒崎岖的小径穿过山腰通往瀑布。记得,当时我看见一个男人正沿着小路快步往上走。
在他身后绿荫的衬托之下,他那黑色的身影清晰可辨。我注意到他,还注意了他走路时的那种劲头,可是因为我有急事在身,很快便把他忘记了。
一个多小时后,我才赶到迈林根,老斯太勒正站在旅馆门口。
“喂,”我急忙走上前去说道,“她的病情没有恶化吧?”
他显得颇为吃惊,我的心不由得一沉。
“你没写这封信?”我从口袋里掏出信来问道,“旅馆里没有一位生病的英国女人吗?”
“当然没有!”他大声说,“可是这上面盖有旅馆的印章!一定是那个高个子英国人写的,他是在你们走后来的。他说……”
没等店主说完,我便惊慌失措地沿村路迅速往回跑,奔向刚才走过的那条小路。我来时是下坡,走了一个多小时,这次是上坡,尽管我拼命地跑,还是花了两个多小时才返回莱辛巴赫瀑布。福尔摩斯的登山杖依然靠在我们分手时他靠过的那块岩石上,但不见他的踪影,我大声呼喊,可是耳边只有山谷传来的回声。
看到登山杖,我不禁心寒难过。这么说来,他没有到罗森洛依去。在遭到仇敌袭击时,他仍然呆在陡壁、深涧中的三英尺宽的小径上。那个瑞士少年也不见了。他可能拿了莫里亚蒂的赏钱,留下这两个对手走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谁能告诉我们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
这件事把我吓晕了,我在那里站了一两分钟,以使自己镇静下来。然后我想到了福尔摩斯的方法,努力运用它去查明这场悲剧。哎呀,这太容易了。
我们谈话时,还没走到小路的尽头,登山杖就标明我们曾经站过的地方。微黑的土壤受到水花不断的溅洒,始终是松软的,即使鸟落在上面也会留下爪印。我脚下有两排清晰的脚印一直通向小径尽头,没有返回的印迹。离小路尽头几码远的地方,地面被践踏得泥泞不堪,裂罅边上的荆棘和羊齿草被扯乱,倒伏在泥水中。我伏在罅边,低头查看,水花向我喷溅。我离开旅馆时,天色已开始黑下来,现在我只能看到黑色的峭壁上水珠的闪光和及峡谷深处浪花冲击的闪光。我大声呼唤,可是只有那瀑布的奔腾声夹杂着我的回声传入耳中。
不过命中注定,我要找到我朋友和同志的临终遗言。我刚才已经说过,他的登山杖斜靠在小径旁的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在这块圆石顶上有一个东西闪闪发光的东西映入我的眼帘,我取下来一看,原来是福尔摩斯随身携带的银烟盒,烟盒下面压着的叠成小方块的纸片落到地上。我打开它,原来是他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三页纸,是写给我的。指令仍然准确无误,笔法刚劲有力,仿佛是在书房里写成的,这完全体现了福尔摩斯的个性。
亲爱的华生(信上写道):
承蒙莫里亚蒂先生的好意,让我写下这几行遗言,他正等着对我们之间存在的问题作最后的了结。他已向我简单讲述了他摆脱英国警察并查明我们行踪的方法,这更加证实了我对他的才能所作的极高评价的正确性。一想到我能为社会除掉他这个祸害,就很高兴,尽管我要付出代价,这种代价恐怕要给我的朋友们,尤其是你,我亲爱的华生,带来悲哀。不过,我已向你解释过了,我的生命已经到了紧要关头,而对我来说,再没有比这样的结局更使我感到满足的了。当然,我得向你完全坦白,我知道迈林根的来信是一场骗局,而我让你走开,是因为我确信,一系列类似的事情会接连发生。请告诉警长帕特森,他所需要的那个匪帮定罪的证据放在以字母M打头的文件架里,里面有一个蓝信封,上面写了“莫里亚蒂”。离开英国前,我已将薄产作了处理,并已交付与我兄迈克罗夫特。请代我向华生夫人问候,我的朋友。
你忠诚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余下的事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经专家现场勘察,毫无疑问,这两人有过一场搏斗,在这种情况下其结果只能是两人紧紧地扭打成一团,一起坠入裂罅。毫无找到他们的尸体的希望,当代最危险的罪犯和最杰出的护法卫士已永远葬身在那水流激荡、泡沫飞溅的深渊中。没有人再见过那个瑞士少年,他显然是莫里亚蒂雇用的爪牙。至于那个匪帮,公众应该都还记得,福尔摩斯所搜集的充足罪证,把他们的组织,把死去的莫里亚蒂的铁腕对他们的严密控制彻底揭露了出来。诉讼过程中很少涉及他们那可怕的首领的详情,现在我之所以把他的罪恶勾当和盘托出,是因为那些枉费心机的辩护士们妄想用攻击福尔摩斯的手段来纪念莫里亚蒂,而我永远把福尔摩斯看作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人,最机智的人。
(彭春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