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年轻人站了起来,求救似地朝我们望了最后一眼,走出了屋子。两名警察带着他上了马车,可雷斯垂德没有走。
福尔摩斯已经拿起了那几页遗嘱草稿,带着极大的兴趣在看着。
“这份遗嘱有点意思,是不是,雷斯垂德?”他说着把它递了过去。
警官带着迷惑的神情看着遗嘱。
“我能看清头几行,第二页的中间几行,还有最后一两行。这些像印的一样清楚,”他说,“但其余的都写得太草,有三个地方我根本看不清。”
“你怎么解释这一点?”福尔摩斯说。
“你怎么解释呢?”
“这是在火车上写的。清楚的地方是火车到站时写的,不清楚的地方是在火车运行中写的,最不清楚的地方是在火车通过道岔时写的。有经验的专家能立刻断定这是在郊区铁路线上写的,因为只有在接近大城市的地方才会接二连三地出现道岔。假设他一路上都在起草这份遗嘱,那么这一定是列快车,在诺伍德和伦敦桥之间只停过一次。”
雷斯垂德笑了起来。
“福尔摩斯先生,你分析问题比我强很多倍,”他说。“可这跟本案有什么联系呢?”
“这足以证明年轻人所谈的这份遗嘱是约纳斯·奥达克昨天在旅途中草拟的。这真奇怪,是不是?一个人竟会以这样随便的方式来起草一份这么重要的文件。这意味着他并不把这份遗嘱当回事。一个人只有永远不打算让他立的遗嘱生效才会这样做。”
“可他也同时为自己立下了死亡证书,”雷斯垂德说。
“哦,你这么认为吗?”
“你不这么认为吗?”
“当然有这种可能性,不过这个案子对我来说还不清楚。”
“还不清楚?如果这个案子还不算清楚的话,还有什么案子可以算清楚呢?有个年轻人突然知道,如果某位老人死了,他将继承一笔遗产。那他会做什么呢?他会不告诉任何人,而在当晚找个借口去见他的委托人。他一直等到家里唯一的第三者睡着,然后在单独的一间卧室里杀了他的委托人,并把尸体放在木料堆里焚烧,最后离开那里去附近的一家旅馆。卧室里和手杖上的血迹都很少。可能他认为,这次犯罪活动中一点血迹都没有留下,并且希望只要尸体毁了,就可以掩盖死者如何遇害的一切痕迹——而由于某种原因,这些痕迹本来肯定会暴露他的。这一切还不清楚吗?”
“我的好雷斯垂德,我觉得这过于明显了一点,”福尔摩斯说。“你其他才能很多,但缺乏想象力。你设身处地地为这位年轻人想一想,你会选择遗嘱立好的当晚去行凶吗?你不觉得把立遗嘱和行凶这两起事情联得这么紧很危险吗?而且,你会选择有佣人为你开门、别人知道你在这所房子的情况下行凶吗?最后还有一点,你会竭尽全力地藏匿尸体,而又留下手杖作为暴露你是凶手的证据吗?雷斯垂德,你得承认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至于手杖么,福尔摩斯先生,你和我一样清楚,罪犯在惊慌失措时常常会干出这样的事来,而头脑冷静的人是会避免的。他很可能不敢再去那房间。你给我一个不同的能符合事实的推测吧。”
“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给你举出六七种推测来,”福尔摩斯说。“譬如,我现在就有一个可能的、甚至是非常可能的推测,作为免费礼物送给你。这位老人正在给年轻人看那些显然很重要的文件。一个路过的流浪汉透过窗子看到了他们,因为窗帘只放下了一半。这位律师走了,流浪汉闯了进来!他看到那里有手杖,便抓起来用它打死奥达克,烧了尸体后逃走了。”
“流浪汉为什么要烧掉尸体呢?”
“至于这一点么,麦克法兰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为了掩盖一些证据。”
“也许流浪汉根本不想让人知道发生了谋杀案。”
“那为什么流浪汉什么都没拿呢?”
“因为这都是他无法转让的字据。”
雷斯垂德摇了摇头,虽然在我看来他已经不像刚才那样信心十足。
“好吧,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你可以去找你的流浪汉。在你找他的时候,我们不放掉这个年轻人。将来会证明谁对谁错的。福尔摩斯先生,请注意这一点:就我们所知,那些字据一张不少,而在这世界上只有我们这位犯人才没有理由拿走它们,因为他是法定继承人,这些迟早是他的东西。”
这番话好像影响了我的朋友。
“目前的证据在某些方面的确对你的推测很有利,我无意否认这一点,”
他说。“我只想指出,还有其他可行的推测。正如你说的,将来会水落石出的。再见!大概我今天会顺便去诺伍德,看看你进展如何。”
这位侦探走了之后,我朋友站起身来,带着一个人面对合意的任务时的那种神情,为这一天的工作做准备。
“华生,”他一面匆忙穿上他的长外衣一面说,“我刚才已经说了,我的第一步行动是去布莱克希斯。”
“怎么不是去诺伍德呢?”
“因为我们在这个案子里看到有两件紧接着出现的事情。警方正错误地把注意力集中在第二起事情上,因为这恰好是犯罪行为。但在我看来,处理这个案子时合理的方法是从先弄清第一件事情着手——这份奇怪的遗嘱,立得那么突然,而且给了那么一个意想不到的继承人。这件事弄清楚了,第二件事就会简单些。不,我亲爱的朋友,我想你帮不上我的忙。这一趟不会有危险的,否则我决不会不带上你。我相信等我晚上见到你时,我可以告诉你我已经能为这个求我保护的不幸的年轻人做些事情了。”
我朋友回来得很晚,从他憔悴、焦急的脸上,我一眼就看出他出门时所抱的希望落空了。他吱吱嘎嘎地拉了一小时的提琴,竭力使自己烦躁的心情平静下来。最后他猛地放下提琴,开始详细地讲他失败的尝试。
“一切都错了,华生,简直错到了底。我在雷斯垂德面前装着不在乎,可在内心深处我相信这一次他走对了,我们错了。我的直觉指着一个方向,可一切事实却指着另一个方向。恐怕英国陪审团的智力远没有达到宁愿接受我的推测而不要雷斯垂德的证据的地步。”
“你去布莱克希斯了吗?”
“去了,华生。我很快就得知死去的奥达克是个不可小看的恶棍。麦克法兰的父亲出去找儿子了,母亲在家。这是个蓝眼睛、个子不高、愚昧无知的女人,因恐惧和气愤而浑身发抖。她当然绝不相信她儿子会犯罪,不过她对奥达克的遭遇既不感到惊讶,也不感到惋惜。相反,她谈起他时那种深恶痛绝的样子,等于她在不知不觉地支持警方的看法,因为,要是她儿子听到她以那种口气谈论奥达克的话,那就会使他产生憎恨而干出暴行。“从年轻时候起,奥达克就一直是头恶毒狡猾的禽兽,根本算不上是人。”她说。
“你年轻时就认识他吗?”我问。
“是的,我很熟悉他。事实上,他还向我求过婚。谢天谢地,我还算聪明地离开了他,跟一个比他穷、但比他好的人结了婚。福尔摩斯先生,在我和他订了婚之后,我听到了他把猫放到鸟舍里去这种令人震惊的事。他这种残酷无情的行为让我大为害怕,我决定不再跟他有任何来往。”她在抽屉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张女人的照片,脸部被刀划得支离破碎。“这是我自己的照片,”她说,“在我结婚的那天早晨,他诅咒我,把它弄成这样给我寄来了。”
“不过,”我说,“至少他现在已经宽恕你了,因为他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你的儿子。”“我儿子和我都不要约纳斯·奥达克的任何东西,不管他是死是活!”她郑重其事地大声说。“上帝在上,福尔摩斯先生,上帝既然已经惩罚了那个坏人,他到时候也一定会证明我儿子手上没有沾他的血。”
“我还试着追查了一两个线索,但是没有找到任何有助于我们的假设的东西,有几点和我们的假设刚好相反。我最后只好放弃努力,去了诺伍德。
“这个幽谷山庄是一所现代化的大别墅,用烧砖盖成,前面是庭院和种了一丛丛月桂树的草坪。右边离马路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就是贮木场,也就是火灾发生的现场。这是我在笔记本上画的简图。左边这扇窗户就是奥达克卧室里的那一扇。你瞧,从马路上就能看到屋里。这大概是我今天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发现。雷斯垂德当时不在,但他的警长给我提供了方便。他们刚刚有了巨大的发现。他们在灰烬中翻找了一上午,除了烧焦的有机体残骸外,还找到了几个变了色的金属小圆片。我仔细检查了这些圆片,它们毫无疑问是裤子上的钮扣。我甚至还辨认出一粒钮扣上有“海姆斯”的标志,这是奥达克的裁缝的名字。然后我仔细察看草坪,希望能找到一些痕迹和脚印,但今年这场干旱把一切都变得像铁一样坚硬。除了一具尸体或是一捆什么东西曾经被拖过与木料堆处在一条直线上的一片水蜡树矮篱笆外,什么也看不出来。这些当然符合官方的推测。我冒着八月的烈日在草坪上爬来爬去,可等我一小时后站起身来时,还是一筹莫展。
“在这样白忙了之后,我就进屋去检查那间卧室。血迹不多,仅仅是沾上了些,但颜色无可置疑地很新鲜。手杖已被人动过,上面的血迹也很少。
那根手杖确实是我们委托人的,他已经承认了。地毯上可以看出有他和奥达克的脚印,但是没有第三者的脚印,这让警方又赢了一着。他们的得分一直在往上加,而我们却停留在原地。
“我只看到过一点点希望之光,可这也没有成功。我检查了保险柜里的东西,其中大部分早已取了出来,放在了桌上。那些字据都封在封套里,有一两件已经被警察拆开了。在我看来,这些字据并不是很有价值,银行存折显示出奥达克先生的境况并不是那么富有。但是我感到并非所有的字据都在那里。有几处提到一些文契——可能是更值钱的——可是我没找到。当然,如果我们能证明这一点,也就能使雷斯垂德的说法自相矛盾,因为有谁会偷一样他明知自己不久就会继承的东西呢?
“最后,我在一无所获的情况下,只好在女管家身上碰碰运气。管家是列克辛顿太太,个子不高,皮肤黝黑,不大说话,一双多疑的眼睛斜着看人。
我相信,她只要肯说,准能说出点什么来,但是她的嘴紧得像个蜡人。是的,她在九点半的时候让麦克法兰先生进来了,她真后悔让他进来。她是十点半去睡的。她的房间在另一头,听不见这边发生的事。据她所知,麦克法兰先生把他的帽子和他的手杖放在了门厅里。她被火警惊醒了。她那可怜的好主人一定是被人谋杀了。他有仇人吗?唉,人人都有仇人,但奥达克先生很少跟人来往,只见生意上的人。她看了那些钮扣,断定是他昨晚穿的衣服上的。
由于一个月没有下雨,木料堆非常干燥,所以烧起来像木炭一样。等她赶到那里时,除了一片烈火外,什么也看不见。她和所有的救火员都闻到了火中发出的肉烧焦了的气味。她一点都不知道那些字据,也不知道奥达克先生的私事。
“你瞧,我亲爱的华生,这就是我失败的经过。可是……可是……”他突然握紧拳头,好像恢复了自信,“我知道一切都错了,我骨子里都知道这一点。还有些重要情况没有搞清楚,而那位管家是知道的。她那种愠怒、反抗的眼神,只说明她自知有罪。不过,再谈它也没有用了。华生,除非我们时来运转,否则,诺伍德失踪案恐怕是收不进我们的破案记录了。我看耐心的公众只好容忍这一次了。”
“这个年轻人的外表一定能打动陪审团的,”我说。
“这是个危险的论点,我亲爱的华生。你还记得一八八七年想要我们帮他开脱的那位大杀人犯伯特·斯蒂文斯吗?你见过比他更彬彬有礼、更像礼拜日学校出来的年轻人吗?”
“这倒是真的。”
“除非我们能作出另一种推测来,否则这个人就算完了。现在就能对他提出控告,而在这个案子中,你几乎找不出一点破绽;所有进一步的调查只是对起诉更有利。对了,那些字据中有些奇怪的地方,也许能作为我们调查的起点。我在翻看银行存折时发现,帐目上余额很少的主要原因是在过去一年中有好几张大额支票开给了科尼利厄斯先生。我倒是很想知道跟这位退休的建筑师有过这样大宗交易的科尼利厄斯先生是什么人。本案有没有可能涉及到他呢?科尼利厄斯也许是个经纪人,可我没有找到跟这几笔大额付款相符的票据。既然其他方面都失败了,我现在必须改变调查的方向,去银行调查一下兑换那些支票的先生是谁。但是,我的好朋友,我担心我们这个案子将会以雷斯垂德把我们的委托人送上绞架和我们的惨败而告终。那将是苏格兰场的一大胜利。”
我不知道歇洛克·福尔摩斯那一夜究竟睡了多久,但我下来吃早饭时,只见他脸色苍白,满面愁容,那双发亮的眼睛由于周围的黑圈而显得更加明亮。他坐的那张椅子周围的地毯上布满了香烟头和早报。餐桌上有份打开的电报。
“你怎么看,华生?”他把电报扔给我问。
电报是从诺伍德打来的,内容如下:
已掌握了新的重要证据。麦克法兰罪行已定。劝你放弃本案。
雷斯垂德
“听起来事情好像很严重,”我说。
“这是雷斯垂德自鸣得意的小胜利,”福尔摩斯苦笑着说。“可放弃这个案子还为时过早。再说,新的重要证据就像一把双刃的刀,很有可能会朝与雷斯垂德想象的不同的方向切过去。先吃早饭,华生,然后我们一起出去看看有什么可做的。我今天觉得好像需要你给我作伴、给我精神上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