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个小时之后,那位大人物出现了。他脸色惨白,耸着双肩,我觉得他好像比前一天老了许多。他庄严地和我们寒暄之后,就在书桌旁坐了下来,长长的红胡子一直垂到桌上。
“什么事,福尔摩斯先生?”他说。
但是,我朋友的目光却盯着站在公爵椅子旁边的秘书身上。
“公爵大人,我想要是瓦尔德先生不在场,我可以谈得随便一点。”
秘书的脸色变得更苍白了,而且恶狠狠地朝福尔摩斯瞥了一眼。
“要是公爵您愿意……”
“是的,是的,你最好先出去一下。好了,福尔摩斯先生,您要对我说什么?”
我的朋友一直等到秘书出去把门关好后才说:“公爵大人,事情是这样的。我的同事华生医生和我得到哈克斯泰布博士的许诺,说解决这个案子是有报酬的。我希望能听到您亲口证实这一点。”
“那当然,福尔摩斯先生。”
“如果我没有听错的活,谁要是能告诉您您的儿子在哪里,就可以得到五千英镑。”
“一点没错。”
“如果能说出扣押您儿子的人的名字,另外还有一千镑。”
“没错。”
“这后一项不仅包括带走您儿子的人的名字,而且也包括那些共谋扣押他的人们的名字,是吗?”
“是的,是的,”公爵不耐烦地大声说。“福尔摩斯先生,只要您把活干得漂亮,您是不会抱怨待遇低的。”
我的朋友带着贪婪的神情,搓着他那双干瘦的手。他这样子很让我感到吃惊,因为我知道他一向索费很低。他说:“我好像看见您的支票本就在桌上。请您给我开张六千英镑的支票。最好您再背签一下。我的代理银行是“城乡银行牛津街分行”。”
公爵板着脸,挺直了身子坐在椅子上,冷淡地看着我的朋友。
“您是不是在开玩笑,福尔摩斯先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公爵大人,我一点不是开玩笑。我现在是最认真不过了。”
“那么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挣到了这笔报酬。我知道您的儿子在哪里,而且至少也知道几个扣押他的人。”
公爵的红胡子在苍白可怕的面孔上愈加显得吓人。
“他在什么地方?”他喘着气说。
“他在,或者说昨天晚上在,离您庄园大约两英里处的“斗鸡”旅店。”
公爵瘫坐在椅子上。
“那么您要控告谁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回答让人大吃一惊。他快速地走过去,碰了一下公爵的肩膀。
“我控告的就是您,”他说。“公爵,麻烦您开支票吧。”公爵从椅子上跳起来,双手紧握成拳头,像是一个掉进深渊的人,他当时的表情我终身难忘。然后他靠着贵族极大的自我控制力才坐下来,把脸埋在两手中,过了好几分钟才开口。
“您知道多少情况?”
“我昨晚看见您和他们在一起。”
“除了您朋友外,还有别人知道吗?”
“我对谁也没有说。”
公爵用颤抖的手拿起笔,打开支票本。
“福尔摩斯先生,我说话是算数的。不管您得到的情况对我是多么不利,我还是给您开支票。我当初提出这个报酬的时候,没有料到事情会发生如此变化。不过,福尔摩斯先生,您和您朋友都是谨慎的人,是吗?”
“我不大明白公爵大人的意思。”
“福尔摩斯先生,我跟您直说吧。要是只有你们两人知道这件事,那么就没有理由让这件事传出去。我想付给你们的一共是一万二千镑,是不是?”
可福尔摩斯笑着摇摇头。
“公爵大人,我想这件事恐怕不是这么容易解决的。学校老师的死亡总得有个说法吧。”
“可是詹姆士对此一无所知。您总不能让他来负这个责任吧。这是那个凶残的恶棍干的,而詹姆士只是不幸雇佣了这样一个人。”
“公爵,我是这样看的。当一个人犯下一桩罪行时,对于由此而引起的另一项罪行,他也负有道义上的责任。”
“福尔摩斯先生,从道义上来说,您无疑是对的。但从法律的角度来说,您说的并不对。一个像您一样对谋杀深痛恶绝的人,是不应为一起他不在现场的谋杀案而受到惩罚的。他一听说杀了人,就立刻把一切都向我坦白了,而且万分惊恐、万分后悔。他立刻和杀人犯断绝了一切往来。福尔摩斯先生,您一定得救救他,一定得救救他!我跟您说,您一定要救救他!”公爵已经完全放下了架子,脸抽搐着,在屋里踱来踱去,而且两手握拳在空中挥动着。
他最后控制住自己,在书桌旁重新坐下来。他说:“您没有与任何人讲这事,而是先来我这里,我对此非常感谢。我们至少可以商量怎样尽量制止这件可怕的丑闻。”
“正是这样,”福尔摩斯说。“公爵大人,我想只有您我之间开诚布公才能做到这一点。我想尽一切能力来帮助您,但要想做到这一点,我必须仔细地了解一切情况。我明白您刚才说的是瓦尔德先生,而且我知道他不是杀人犯。”
“那个杀人犯已经逃跑了。”
歇洛克·福尔摩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公爵大人,您大概没有听说过我所享有的小小名声吧,否则您是不会认为我很好骗的。由于我的报告,卢宾·黑斯先生昨晚十一点已经在切斯特菲尔德被逮捕了。我今天早晨离开学校之前,收到了当地警长的电报。”
公爵仰身靠在椅子背上,惊异地盯着我的朋友。
他说:“您好像有超人的能力。那么说,卢宾·黑斯已经被抓起来了?
我真高兴知道这件事,但愿这不会影响詹姆士的命运。”
“您的秘书?”
“不,先生,他是我的儿子。”
这次轮到福尔摩斯吃惊了。
“公爵大人,我承认我完全不知道这一点。我想请您说明白一些。”
“我对您一点也不隐瞒。我同意您的意见,在这样的绝境中,只有坦诚相见才是最佳的办法。是詹姆士的愚蠢和嫉妒,把我们引到了这样的绝境中。
福尔摩斯先生,我很年轻的时候相爱过,那种爱一辈子只有一次。我向这位女士求婚,但她拒绝了,因为她担心这样的婚姻会影响我的前途。如果她还活着,我肯定是不会和别人结婚的。她死了,留下了这个孩子。为了她,我抚育和培养这个孩子。我不能公开我和他的父子关系,但我让他受到最好的教育,成人后也一直把他留在身边。他趁我不小心弄清了事情的真相,并且一直以此来要挟我。他知道我对流言蜚语深痛恶绝,因此也以能制造出丑闻来要挟我。我那不幸的婚姻和他留在我这里有一定的关系。他特别憎恨我年幼的合法继承人。你一定会问,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为什么还要让詹姆士留在我家中。那是因为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他母亲的面孔,而且正因为她的缘故,我才无法结束我的痛苦。她所有的可爱之处——没有一点是詹姆士不能使我联想或回忆起来的。我无法让他走,但我又害怕他会伤害阿瑟,也就是萨蒂尔勋爵。为了安全,我把他送到了哈克斯泰布博士的学校。
“詹姆士结识了这个黑斯,因为黑斯是我的佃户,而詹姆士是收租人。
黑斯是个十足的恶棍,可不知怎么的,黑斯居然和他成了密友。詹姆士总是喜欢结识下流朋友。詹姆士决定绑架阿瑟的时候,利用的就是这个人。你们都记得在出事的前一天,我给阿瑟写过一封信。詹姆士打开信,塞了一张便条进去,要阿瑟在学校附近的叫“萧岗”的小树林里见他。他用了公爵夫人的名义,这样孩子就来了。那天傍晚,詹姆士骑自行车去了学校,我说的都是他亲口向我承认的。他在树林中见到了阿瑟,告诉他说,他母亲想见他,正在荒原上等他,并且说只要阿瑟半夜再到小树林去,会有一个人骑马把他带到他母亲那里去的。可怜的阿瑟落入了这个圈套。他按时赴约,见到了黑斯这家伙,还看到他牵着一匹小马。阿瑟骑上马,两人就一起出发了。下面的情况詹姆士也是昨天才听说的。好像当时有人在后面追他们,黑斯用木棍打了追赶的人,这个人伤势过重死了。黑斯把阿瑟带到了“斗鸡”酒店,并把他关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由黑斯太太照管。这位太太倒是个好人,但完全受她丈夫控制。
“福尔摩斯先生,以上就是我两天前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情况。我当时知道的并不比您多。您也许会问,詹姆士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我只能说,他憎恨我的继承人是不合情理的,而且也是疯狂的。在他看来,他才是我全部财产的继承人,而且他特别痛恨使他无法继承财产的法律。当然,他还有一个具体的目的,就是急于要我打破法律规定,而且他认为我有权力做到这一点。他打算跟我做笔交易——我要想得到阿瑟,就必须打破法律规定,在遗嘱上写明把产业给他。他知道得很清楚,我决不会请警察来对付他。我是说他本来会跟我谈这笔交易的,但他实际上并没有这样做,因为事情发展得太快,他没有时间实现他的计划。
“他那邪恶的计划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你们发现了海德格尔的尸体。詹姆士听到这消息后吓坏了。昨天这消息传来时,我们正坐在这间书房里。哈克斯泰布博士发来了一封电报。詹姆士显得极为忧伤和激动,使我确信了我原来曾有过的怀疑。我给他施加了一点压力,他便主动坦白了一切。然后他恳求我把这秘密保持三天,好给他罪恶的同谋保住性命的机会。我对他的哀求让步了,我总是对他让步的。他立刻赶到“斗鸡”旅店去通知黑斯,并资助他逃跑。我白天去不了那里,因为那样会引起人们的议论,所以,天一黑我就赶去看望我亲爱的阿瑟。我发现他安然无恙,只是被他所亲眼目睹的暴行吓得惊恐万状。为了遵守我的诺言,但也是违背我的意愿,我同意让孩子在那儿再呆三天,由黑斯太太照顾。显然,要是报告警察孩子在哪里,就不能不告诉他们凶手是谁,而要惩罚凶手就不会不毁掉我可怜的詹姆士。福尔摩斯先生,您要求我开诚布公,我相信您的话,所以毫无隐瞒、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告诉了您。您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地坦率呢?”
“我会的,”福尔摩斯说,“公爵大人,我首先要说明,在法律面前您处于很不利的地位。您宽恕了重罪犯,并协助杀人犯逃跑,因为我不能不怀疑,詹姆士·瓦尔德资助他同谋逃跑的钱是从您那里得来的。”
公爵点头表示承认。
“这确实是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公爵大人,在我看来,您更应受到指责的是您对您小儿子的态度。您让他在那鬼地方继续呆三天。”
“他们庄严地做了保证……”
“这种人的保证能算得了什么呢?您无法保证他不会再次被绑架。为了迁就您有罪的长子,您让您无辜的小儿子处于随时会发生的不应遭受的危险之中,这是毫无道理的行为。”
这位高傲的霍尔德尼斯公爵不习惯在自己的家中受到这样的指责。血一下子冲上了他高高的额头,但他出于良知没有吭声。
“我可以帮助您,但有一个条件。这就是请您按铃把马车夫叫来,按我的意思给他下个命令。”
公爵没有说什么就按了一下电铃。一个仆人走了进来。
福尔摩斯说:“你一定很高兴听说小主人找到了。公爵的意思是立刻派辆马车到“斗鸡”旅店把萨蒂尔勋爵接回来。”
等到兴冲冲的仆人走出后,福尔摩斯说:“既然我们已经把握住了未来,对于过去发生的事就可以宽容一点。我不代表官方,所以只要正义得到伸张,我没有理由把我知道的一切讲出去。关于黑斯我不想说什么,绞刑架在等着他,我也不会出力去救他。我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来,但是我相信公爵大人可以让他明白,保持沉默对他没有坏处。警方会认为他绑架孩子只是为了获得赎金。要是他们自己查不出来,我没有理由要他们把问题看得更复杂。不过,我得提醒您,公爵大人,詹姆士·瓦尔德先生继续留在您家中只会带来不幸。”
“我明白这一点,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已经决定,让他永远离开我,去澳大利亚谋生。”
“如果是这样的话,公爵大人,既然您自己说过您婚后生活的不幸是因为有他呆在您家里而造成的,那么我建议您尽力与公爵夫人和好,恢复你们中断了的关系。”
“福尔摩斯先生,我这已经安排好了。我今天上午给公爵夫人写了信。”
福尔摩斯站起身来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和我的朋友可以庆幸,我们这次短暂的北部之行颇有收获。我还有一个小问题,希望您能解释一下。
黑斯这家伙给马钉上了冒充牛蹄印的铁掌。这样高明的一招是不是从瓦尔德先生那里学来的?”
公爵站着想了一会儿,脸上露出非常惊讶的神情。然后,他打开一扇门,把我们带进了一间装饰得像博物馆的大房子里。他带头走到角落里的一个玻璃柜前,指给我们看上面的铭文。铭文上写道:“这些铁掌是从霍尔德尼斯庄园的壕沟里挖出的,为马蹄铁,但底部打成连趾形状,以使追赶者失去目标。据推测,此乃中世纪久经沙场的霍尔德尼斯男爵们所有。”福尔摩斯打开柜子,把手指沾湿,擦了一下铁掌。他的手指上留下了一层薄薄的新泥土。
“谢谢您,”他说着把玻璃柜关好。“这是我在这北部看到的第二件最有意思的东西。”
“那么第一件呢?”
福尔摩斯折好支票,小心地放到笔记本里。“我是个穷人,”他说着,亲切地拍了拍笔记本,把它塞进了里面口袋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