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当代西部文学文库-细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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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把名字刻在树上

王老汉名叫王宝根,是早先一个私塾先生给起的名字。当初先生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实在,符合庄稼人的秉性,就起上了。起上以后其实也没有人叫过。年轻时,人都叫他王六十,叫了几十年,直到老汉上了年纪确实该叫老汉的时候,又叫他王老汉。王老汉已想不起来自己和王宝根这个名字有什么关系。

夏季的一天,王老汉正在坡上割草,坡下忽然来了一群人,人们一上坡就立即将他团团围定,摄像拍照,还有人拿话筒让他讲述一些在沟里蓄水栽树的事情。王老汉忙得不亦乐乎。末了,一个留长发戴眼镜的青年拿着个小本子凑到他跟前说:“老人家,你的事迹很感人,我们决定在报上把你重点报道一下,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王老汉愣了愣,说:“王老汉。”

青年笑笑,说,“我们都知道你叫王老汉,我们是问你的正式名字叫什么?”

王老汉想了想,猛地想起了什么,说:“噢,叫王六十,我年轻的时节人都叫我王六十。”

青年就越发笑得厉害。青年是个记者。他觉得自己将要采写的这个人物说不定就会成为省级或国家级的先进人物,而先进人物的名字绝不能叫作王老汉或王六十的。于是,他在人丛中找到了村支书。年轻的支书也不知道王老汉的名字。乡长不知道,县委书记更无从知道。为此,记者走访了村里几乎所有的人家,直到问及一个跟老汉年龄相仿的老汉时,老人说:“这人好像是有个名字的,但确实想不起来叫什么。”

得到这一线索后,记者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翌日,他花费了整整一天时间查阅从乡上到县上所有这个村的户籍文书,最后终于从人口普查办公室的档案中找到了王老汉的名字:王宝根。这份档案是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建立的,时间是一九五三年七月一日,是新中国第一次人口普查时的登记造册。这份档案潮湿、微黄,打开纸张便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但这张黄纸带给记者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激动与欣喜。

不久,记者便在报上刊发了自己精心撰写的长篇通讯——《王宝根的“宝根”》,报道了王老汉二十五年如一日绿化鸦儿沟的动人事迹。

之后,王老汉作为省级“绿化能手”经历了一个先进人物所应经历的一切,得奖,上报,上电视,还多次被邀为本县的学生、干部们作专场先进事迹报告会。在这个过程中,王老汉的心里是忐忑的,甚至是震惊的,他始终没有弄明白自己怎么会如此风光,如此体面,他更不明白自己何以会有如此一个悦耳中听的名字:王宝根。

数月之后,热闹的事情终于过去了,王老汉这才有时间静下心来审视一下自己。王老汉坐在坡上,坡前是村里几百口人赖以生息的泥屋土院,坡下则是自己经营了数十年的鸦儿沟和沟里的树木。那时正是深秋,阳光不甚毒烈,微凉的山风吹拂时满沟的树木发出一种细微的哗哗声。听着这种声音,感受着这种意境,王老汉的心里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美意与激动。其实,王老汉最初想在这沟里种树并不是要绿化什么的,他只是觉得孤单,孤单得要命。那时候,儿子夭折,老婆跟人私奔,他在村里抬不起头,便只好搬进这鸦儿沟。从此,他便与无尽的孤独结了伴,无人说话的白天和漫漫黑夜是吞噬他生命的最大敌人。于是,他想到了栽树,他想有了树便有了叶,而树叶在风的吹动下会发出一种像无数人喧哗的吵闹声,这样,他的灵魂便会在如人私语的喧闹声中得到一丝慰藉。事实上,这些一年一年挺拔起来的树木确实带给了他无穷的快乐与意趣。更重要的是,这些树木还给他带来了荣誉,带来了风光,还替他找回失散了数十年的那个中听的名字。

王宝根。王宝根。王老汉一边在心里默默念着,一边顺小路走下了山坡。

在靠近村子的沟边,王老汉终于找到了那棵他今年刚刚栽下的红松树苗。他找来一把小刀,细心地,一刀一刀把自己那个耳熟能详的名字刻在树上。他想,他再也不能丢掉这个名字了,而且这茁壮的小树,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把他的名字像碑一样高高举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