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青年才俊某,有情有义,温良恭俭让,德智体群美,无才不具,无德不备。每逢周末必夜以继日,通宵达旦,嗜牌如命,不赌不欢。无辜娇妻想尽千方百计,痴顽老公始终无动于衷。眼见幸福婚姻濒临破镜边缘……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有高人出现焉,面授娇妻绝招有三:
第一招“月黑风高狼来了”:先以糖果、饼干买通场子左邻右舍无知小儿,一时三刻轮番值班,尖叫怪吼:“抓赌喽!”“失火喽!”新手菜鸟一夕数惊,心寒胆战,不免手风转背,牌兴大减。然招式用老,对赌性坚强之沙场老将来说,不但毫发无伤,处变不惊,而且更增情趣,怀忧不会丧志,该吃就吃,该碰就碰。快乐得不得了。后人有诗叹曰:“浮生煮黄粱,兴亡梦一场;桌上乾坤大,方城日月长。”一计不售,二招再出。
第二招“釜底抽薪笑里刀”:月朦胧,鸟朦胧,牌兴儿正浓。娇妻星夜携烧饼、油条不请自来,非关问罪,不是抓赌,而是来探班打气。郎中老公喜极而泣,心魂俱醉。大伙消夜用完,返桌再战,竟然发现桌上只剩下了一百四十三张牌。恍然大悟,河东狮巧扮发财猫,妙手空空,釜底抽薪。摸了一张牌,回家当作纪念。这一番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郎中不打缺张麻将。”如此盛况,岂能无诗,诗曰:“三个臭皮匠,凑足诸葛亮;只缘缺一张,方城没戏唱。”
第三招“孤注一掷比大小”:郎中老公遭妻薄惩,略知节制,夫妻情笃,喜获麟儿焉。久而久之不免“手痒太难熬,心下无妻小”,开始故态复萌。太座忍无可忍,施出撒手锏矣。话说,在那凌晨夜半,方城正杀得难分难解之时,娇妻一脸寒霜,破门而入,二话不说,把婴儿往牌桌正中一搁,掉头就走。无辜、可爱、没包尿布的小贝贝吓得呆若木鸡,屎滚尿流。四名沙场老将,纵横牌桌半辈子,也没经过这种悲壮场面,吃也不好吃,碰也不敢碰。人人目瞪口呆,个个手足无措。
爱妻孤注一掷,稚子当头棒喝,顽夫当下顿悟:“儿子还是要比搭子重要。”
于是“放下麻将,立地成佛”;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现在每逢周末必花四圈麻将的时间陪妻子,四圈麻将的时间陪儿子,四圈麻将的时间打扫房子,成为邻里称羡的标准十二圈老公,从此全家过着幸福快乐美满的日子。
小 船
夏日的午后,高雄常常会下一阵暴雨。很奇怪,童年的记忆总是围绕着夏雨,在心头萦绕不去,若有似无,甜甜蜜蜜……
左营旧居是日式的平房,屋子的四周围有窄窄的水沟,屋檐的雨水顺着排水管冲下来,水沟顿时就变成了小河流。小小的河流啊!载满了童年的欢笑和幻想,无论岁月和命运把人生带到什么方向,欢笑和幻想就像旅人背上的行囊一样,在迷失、疲惫和沮丧的时候,能够带给我安慰,温暖和希望。
任职海军的爸爸,总是弯下身子,不厌其烦地教我们几个兄妹各种做小船的方法。
年幼的时候,就用旧垫板剪成小小的船形。然后在船尾涂一点儿肥皂,把小船放在小河上,肥皂融化就成为动力,轻轻地推着小船,像箭一样笔直地向前航行。后来大家挑选自己喜爱的颜色,剪成各种奇怪的形状,举行迷你的垫板小船大赛,雨下得越大,我们玩得越兴奋。年轻的妈妈每次看到爸爸和孩子一起在雨里疯,总是一边摇摇头,一边笑眯眯地去张罗雨衣、雨伞。海军军人常年不在家,只要全家聚在一起,我也在想,就是下雪、下冰雹,妈妈也是一样的笑眯眯吧。
童年、幼年、少年,高雄的夏雨依旧,我们的造船技巧也日渐精巧,用筷子扎竹筏,拿橡皮筋缠紧舵当做动力,一放手,竹筏就劈劈叭叭地乘风破浪,勇往直前;最土的是小风帆,以棕榈为船,牙签插一支叶帆,我们傻傻地跟在后面,用嘴巴拼命吹,船儿才摇摇摆摆地,在水里缓缓地向前飘动。还有蜡烛船,用蜡笔涂满劳作纸作船,点一支小蜡烛也能平稳前行。
有一年,爸爸从菲律宾带回来一艘真正的玩具船,有小马达可以嘟嘟嘟地绕家一周,我们几个小土包子第一次见识到西方的船坚炮利,都叹为观止,爱不释手,几个人每次下雨还要猜拳轮流地玩。
出航的梦,总是连结着海洋和远方。到美国念书虽然没有坐船,年少的我,还是充满诗意的,不忘在日记里高歌:“今日离别故乡,横渡这太平洋。肩膀上责任重,手掌里事业长……
亲爱的爸爸离开我们已经有二十年了,自己在海峡两岸、大洋东西也不知已经来去了多少回。台北今夜下着好大的雨。我们一家围在客厅做功课,五岁的大女儿递过来一张劳作纸,我不自觉地摺了一只小纸船,把玩着,把玩着,想起了先父,心中有一点儿难过。小时候,父母带我到左营中山堂看过一部电影——《绿野仙踪》,主题曲是:“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在彩虹的另一端有些什么呢?有多少远方,就会有多少的追寻,电影的最后,小女孩说:“There is no place like home.”是的,航遍天涯海角,没有一个地方比家更好。
亲爱的父亲大人,在古老的夏日雨中,陪着子女在院子里航行,想教给我们的,
应该就是这句话吧!
台 风
1952年的贝丝台风,给左营带来了很大的伤害。年轻的妈妈,那一年还不到三十岁。我们当时住的是日本和式的平房,有好大的院子,凤凰木被连根拔起,几乎一半的树都倒了,还有一棵棕榈树折断穿窗进屋。
在黄土高原西安市长大的母亲大人,何曾见过这么可怕的狂风暴雨?从此只要一听到收音机里或报章传来有台风登陆的消息,全家就进入备战状态,大人们上街采买蜡烛、饼干,小孩在家用大缸、小盆忙着储水。因为在那个年代,刮台风一定停电,一停电就会停水。
不记得是隔年,还是第二年的暑假,又有台风来了。傍晚海边出现了绚烂夺目诡异的彩霞,象征着一个不寻常夜晚地来临。海涛拍岸声,一阵强似一阵,接着倾盆大雨哗啦啦地从天空倒下来。在强风横扫之下,雨珠敲打在玻璃窗上好像是万马奔腾,又像是钟鼓齐鸣,一个电闪雷劈,停电了。窗外的树影摇晃如同妖魔鬼怪一般,孩子们挤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都吓得睡不着觉。
父亲驻防在外地,那时小弟还没出生,我在读小学中年级,手忙脚乱地帮妈妈替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穿上雨衣、雨靴。院子里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又一棵树倒在房上,一整排的玻璃窗都被击成碎片。母亲大人一声令下,我们疯狂地夺门而出,冲到对街的防空洞里。
日本海军为了防备盟军轰炸,门前都挖了状似大碉堡的小防空洞。在贝丝台风过后,妈妈就特意请人把洞里、洞外清除打扫,以备避风之用。我们冲进洞里,她先哄小弟(赵怡)入睡,然后用一扇门板挡在洞口,拿一根粗大的麻绳拴牢,自己就坐在地上,双手紧紧地向里拉住绳头。在微弱的烛光下,弟妹和我都陆续地入睡了,赵老大很小就失眠,而且很神经质,在一阵风吼中惊醒,看到妈妈连姿势都没有改变,稳稳、紧紧地抓着绳子,忍不住要过去帮忙,妈妈摇摇头笑笑。迷迷糊糊的,天亮了,台风也过去了。迷迷糊糊的,人老了,童年也远去了。
那次大风造成复兴新村几乎全毁,我们明德新村房子大,后来每家都分配了一家受灾户,搬来的郭叔叔夫妇没有孩子,在我们家没住一年就喜获麟儿,搬走的时候欢天喜地,直说是台风和我们带来的福分。
又有台风要来了。赶紧采买干电池、泡面,用胶带把窗户一扇扇贴好。孩子们七手八脚地围绕着在旁边帮忙。我要他们去黏奶奶,讲那个左营防空洞躲台风的故事。母亲大人摇摇头笑笑说:“这么多台风,哪里记得哦!”
我有时候觉得,台风也是老师,教给我们什么叫珍惜,什么叫做感激,什么叫做爱。
母亲的心事
母亲最喜欢唱的歌就是《母亲你在何方》,我们全家都朗朗上口,嘻嘻哈哈的倒背如流,浑然不知,歌声里隐藏着母亲大人无处、无人可诉的哀愁。
天高云阔,飞沙滚滚。在遥远的黄土高原上。住着一位美丽、豪爽的北国姑娘,因为父亲早逝,她与慈祥坚毅的母亲相依为命。
她说,屋子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后院有桃、李、杏、梅,繁花似锦、十九岁、大二,这位陕西西安小姐遇到了一位从浙江杭州来的英俊海军军官,千里姻缘一线牵,他们结成了夫妻,生下了一个聪明伶俐,人见人爱的小宝宝。
在狂乱的年代里,人的命运不是由自己决定的。
西安,重庆,北京,南京,高雄,跋山涉水,飘洋过海,这个小小的家庭在台湾南部的左营定居下来了,这位美丽的西安姑娘,就是我亲爱的母亲大人,到台湾那年,她才二十三岁。
时间、空间和政治的因素,把母女亲情,活生生地切断。从左营到西安,我小时候不太能够了解,这是一种怎么样刻骨铭心,又无可奈何的情感。除了老公和孩子,妈妈在台湾举目无亲,更听不到一丝乡音。
记忆当中,我们左营的家后院,栽满了花草果树,在灿烂如火的凤凰树下,玫瑰、紫薇、玉兰、茶花、龙吐珠、一串红、美人鱼、鸡冠花,数也数不清楚,随着年龄,我渐渐地了解,妈妈种下的是浓郁又遥远的思念。
“箩箩面面,丈母娘来了吃啥饭?杀公鸡,公鸡叫明呢,杀母鸡,母鸡下蛋呢,杀鸭子,鸭子跳到花园里……”
母亲大人从小就教我们五兄妹用陕西话唱童谣和儿歌,是不是在亲子的互动当中,妈妈千山万水的乡愁可以得到一点慰藉呢?真的不知道。
“雁阵儿飞来飞去白云里,经过那万里可曾看仔细?雁儿呀,我要问一问你,我的母亲可有消息?”妈妈最喜欢唱的歌就是《母亲你在何方》;我们全家都朗朗上口,嘻嘻哈哈地倒背如流,浑然不知,歌声里隐藏着母亲大人无处、无人可诉的哀愁。直到负笈异乡,在一个落雪的冬夜,一边唱一边尝到自己热泪的咸味,才忽然体会到,母亲大人这一份从来也不曾与子女分享的心情。
曾经两岸通话不可能,通信是违法。我们陆续赴美留学,妈妈来探亲,辗转打听,终于与外婆取得联络,从此开始通信。后来回台湾,每一封信都要托人带到美国寄发;回信也是一样,要绕过大半个地球才能收到,真的是家书抵万金。日子十年、十年的过去,外婆一天、一天地年老,妈妈有时候收到信,心跳都会加快,她从来都没有奢望,母女还可能会有重聚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