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大人的个性直爽、明快,是标准的北国儿女,该做的事,一秒都不会耽误。在因缘俱足的时候,她独个儿带着简单的行囊,飞香港,过上海。一个人挤到上海火车站去买车票,就这样不眠不休的,红肿着泪眼,赶到西安去看阔别了快半个世纪的亲娘。
母亲大人的兄长,在抗日战争中,就为国捐躯了,孑然一身,高龄八十三岁的外婆,那一年已经半身不遂,但精神还健朗,她老人家作梦也没有想到,朝思暮想了数十年的宝贝女儿,会忽然出现在眼前。更没有想到,分别时才二十岁的大姑娘,再见面时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了。
妈妈从来没有在子女面前,详细诉说过她老人家在大陆探亲之旅的点点滴滴。山河岁月,离合悲欢。我有时候也在想,人生的大苦和大乐,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愿已了,再无牵挂。外婆在母亲探望过她的第二年,就在西安旧宅往生了。我在美国的双子城接到了来信,大胆地做了一个决定,把这封信扣了下来,没有转寄给妈妈。敏感的母亲大人久久没有接到对岸的消息,大概已经心中有数,有一天晚上,她老人家打电话到美国来,轻轻地问:
“宁儿,你是不是扣了我的信?”
我沉默以对。
妈妈接着问:“多久了?”
“两年。”我说。
母亲大人常常说,兄妹当中,我长的最像外婆,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虽然我不记得外婆的样子,但这些年来,我总觉得外婆一直还活在我的心中。在那一年的圣诞卡里,我曾写下这样的句子:
“日落月升,尘缘迷茫,愿聚多离少,阖府安康,梦梦都变成力量。别忘了,爱有多深,路就有多长。只要有一个明天,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希望。”
人生何处不相逢
先父生前任职海军,常常调防,所以很少在家。自己十八岁从左营北上念书,住在宿舍里的时候,父亲大人来到台北公干,一定会在下班后抽暇来看我。
是一个古老炎热的初夏周末夜,正在宿舍里坐卧不宁,百无聊赖。父亲大人驾到了,心里真高兴,他看到爱子蓬头垢面,衣衫邋遢的模样,心里大概很不以为然,表面上还是笑眯眯的,二话不说带我到理发厅剪修一新,要我把皮鞋一定擦亮,这是他老人家秉持军人作风对子女的最低要求。
年轻的我酷爱写作,误以为内在比外在重要,常常不修边幅,为赋新诗强说愁,故做落魄文人状,现在想起来是不对的。外表龌龊肮脏,内心又如何净洁鲜亮呢?
有老爸同行,台北之夜忽然变得好美丽、好温暖。父子二人,漫步西门町,指指点点,谈笑风生。那时候,台湾还有美军顾问团,街头也三不五时徜徉着越战来台度假的美军,所以大店家都有英文招牌。老爸说:“街头巷尾,看到英文字就背诵,不认识回家查,把生活与语言合而为一,英文就进步得快。你看!那个Shoes,就是有名的鞋店……”低头一看,爱儿的一双破皮鞋实在不体面。又一言不发,拉着进店买双皮鞋给我。
到峨嵋餐厅,点了一大堆菜,年轻的我志气不高,饭量大,一口气吃了五碗。老爸看了很开心,马上建议:“Night still young,我们看电影去。”
父子二人兴致勃勃,几乎不加选择,随便进了一家电影院,演的是国语片《人生何处不相逢》。好像是喜剧,老爸笑得前仰后合,高兴得不得了。这也是在自己成年以后,我们父子唯一在一起看的一场电影。当晚在宿舍熄灯前,爸爸坚持要送我回去。在路灯稀疏泥泞的基隆路上,又叮咛了好多话。父亲大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后来先父调到澎湖,就不方便来看我了。毕业、当兵、留学,时光像飞一般地过去。先父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十年了。爸爸一生尽忠职守,克勤克俭,辛苦存钱供我们五兄妹到海外念书。过世那一年到荣总去看病,每次都是转两趟公车去,舍不得坐计程车,每一想到,心里就好难过。
记忆当中与亲爱的父亲大人总是聚少离多,自己开始抚养子女后才知道,孩子的快乐就是父母最大的安慰。才真正地了解那个遥远的西门町之夜,老爸为什么会吃得、看得、笑得那么开怀。是的,人生何处不相逢,今世能够成为父子,是多么难得的一种相逢的缘分。
老爸生前是球迷,前天看NBA转播晚睡,梦到了先父,醒来就睡不着了。那一餐饭,那一场电影,那一天晚上,忽然变得如此清晰,好像是昨天才发生一样。
有空没空,陪老爸吃次餐馆吧!看场电影吧!逛个马路吧!您不会后悔的。
磕一万个头
那是一个遥远年轻的夏天……
普光居士(我)背着极简单的行囊,怀着对流浪的向往,风尘仆仆,从威斯康辛州搭灰狗车,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数十小时后,抵达大苹果——纽约市。目的只有一个——想当茶房。开玩笑!没打过工,怎么能算留过洋!不止是我,那个时代,大家都这么想。
纽约街头,大厦连云,红尘万丈,黑白红黄,各色人等,熙来我往,个个冷漠,人人奔忙,谁也没有Pay Attention to我这个大名鼎鼎的赵茶房。哪里有工打?何处可以赚银洋?逢人必问,到处请教,结果答案都是一样——拢总莫宰羊(不知道)。
编辑是普光居士大学毕业的第一个工作。很自然的,当然就向纽约办事处请求帮忙,处长江德成公,袁明锦小姐与孟宪先生二话不说,一口答应。立刻修书通电,安排我到波士顿麻省理工学院街口的中国餐馆大中园(Jorce Chen)去履新报到。
大中园老板娘一见普光居士朗眉俊目,玉树临风,非池中物也,立即御笔亲批,担任总经理,月支四百美元,并恩赐可与众厨师共居宿舍之特权。权高、钱少、责任重,与暑期打工之初衷有违,再上签呈诉明苦衷,老板娘从善如流,原案照准,荣降茶房,月入小费加工资千元左右,宿愿得偿,意满心欢。新英格兰仲夏如梦,夜凉似水,思前想后,中宵难寐,惊见月历,哦!离开威斯康辛校园已经整整三十三天了,竟然忘了写家信……
话分两头。孝顺乖巧,负笈海外的老大,说是要到纽约打工,一个多月过去,没有片言只字寄回来,音讯毫无……九千里外,台北的赵府早就天翻地覆,一个多月,全家大小寝食难安。母亲大人率众弟妹到庙里烧香拜佛,父亲大人四处询问。连就读大安国中,正埋首苦读准备联考的健弟,都奉命在班中打听有没有在纽约市读书的兄长……
正在全家大小紧张、担心,慌乱又无计可施时,时在建国中学就读的怡弟,英明睿智,胆识过人,立刻化紧张为力量,不但在神前祝祷大哥的平安,并且有情有义,豪气干云地许愿,只要家里一得到大哥报平安的消息,答应磕一万个头,以表谢意。
父亲大人见多识广,叮咛全家稍安勿躁,寻查到纽约同仁袁明锦小姐地址,一通电报火速打去询问。袁小姐家有年迈双亲,夜半收到急电,吓得魂飞魄散,擦醒惺忪睡眼,弄清楚状况,也不好怠慢,立刻电话波士顿大中园老板娘寻人,知道赵老大不但健在,还吃得肥胖福态,也立刻回电报平安,一场虚惊,宣告落幕。
阖府喜气洋洋,普天同庆,只有纯洁无辜的怡弟在大家的见证之下,立即还愿:“咚,咚,咚”,竟然就地下跪,磕了一万个头,以示向神明答谢的赤忱。那一年,怡弟十七岁,普光居士二十四岁。
从此以后,兄弟之间就是有什么争执不和,一想到怡弟曾经为大哥磕过一万个响头,心中就充满了温暖,一些小小不言,也就自然地烟消云散了。后来怡弟进军媒体,畅言无忌。做大哥的表面没说,暗自还是担心,会不会是十七岁那年,头磕得太凶,伤了脑筋……
129首情歌
“学到老,学不了。”我亲爱的母亲大人,在元极舞和歌唱班都有杰出的表现,是林荣昭老师和蔡旭光老师心目中的模范生。
歌唱班快两年半,学会了129首国、闽南、客家语名曲。母亲大人福至心灵,大笔一挥,把129首歌名串连成一篇散文,也是一封情书。缠绵悱恻,妙趣横生。全班师生争相传诵,啧啧赞叹。特征得同意,刊诸报端,与大家分享家母的幽默。
他是世界第一等的人,我们相逢有乐町,虽然只是萍聚的朋友,总是有千言万语,甚至,茫茫到深更。那天晚上,只有半边月,风醉雨也醉,我感到春天哪会这呢(么)寒,放阮(我)一个人,寂寞是我的名,勾起我另一种乡愁,想厝(房屋)的心情,心里滴着心雨,眼里淌着泪的小雨。蓦然间,他捧着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女人花、海上花,还有忧愁的牡丹,奉献给我,他说,要用尽一生的爱来爱我,要做我的亲密爱人,他还说,请你放心,爱你无条件,月亮代表我的心,不管到海角天涯,我只在乎你,要爱你一万年。他牵阮的手,牵引我,要我做他的牵手,要和我结发一辈子。虽然,他是一厢情愿,用心良苦、心太急,但是我的眼睛在下雨,几乎变成了泪海,我有一点动心,因为我心太软,感情燃烧一瞬间。他说:请跟我来,我就跟着他到了东方之珠,在海边听海,在沙滩堆砌着哭砂,在田野中捉田婴(泥鳅),看他得意的笑,啥人甲(与)我比。
当月满西楼时,我们合唱月光小夜曲、等待舞伴、船歌还有君无愁,彼此的掌声响起,这真是梦寐以求的境界,两颗心万缕情,谱下了这段香港恋情。之后,又到了挪威的森林,那儿遍地野花,穿插着几枝雪中红,树叶在摇曳像似一袭舞衣,他喝着九月九的酒,吐露着酒后的心声;我无醉啦,呼我醉,这真是客家本色。我在雨中徘徊,唱我的雨伞情、双人枕头,他喝他的忘情水、乌龙茶,我们天地任逍遥,分享了一千个春天,经过了许多春夏秋冬。也许是冬恋,也许是最后的温柔。忽然间,他有了新不了情,我的心落雪、冷井情深,讲什么山盟海誓?是我爱不对人,还是他太花心?摸心肝想着觅,我仍存等待的心,我说:你曾经爱过我,心爱的别走,歹路不可行,能不能留住你?但是,他变成了梦中人,这段尘缘只是我纯情青春梦,无情放抹记,但愿他一生情一世还。这海海人生的舞台上,走过情字这条路,徒留下魂萦旧梦、一帘幽梦、相思梦、繁华拢(总)是梦、爱到才知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