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大家醒来发现大姆指上多了一幅漫画，不但没有感激涕零，反而纷纷反弹，没大没小，指责老爸的不是，实在没有幽默感。但是民主时代，众怒难犯，老爸心中不满，嘴上也不便多言。周三夜，赵奶爸与师大老马篮球队众家兄弟拼斗三小时，返家浴罢，疲累不堪，一不小心在沙发上昏睡。大女儿元元玲珑剔透，一看良机不可失，竟然捧出一盒指甲油！分配任务，妈妈弟弟一起动手，把无辜老爸的十个脚趾甲，上了红、粉红、蓝、白、黄、萤光、亮粉等惊世骇俗的五光十色。
身为一家之主，多少有点威严。唉！诸位大德，您倒想想看，无论一位家长的宝相是如何的不苟言笑、凛然不可侵犯，但是配上了十个闪闪发光、红橙黄绿的脚趾头，哪里还威风得起来？还谈什么尊严？平常神气活现、虎虎生风的赵奶爸，自从指趾被迫美容了之后，在家中的地位立刻一落千丈，摇身变成为搞笑天王。随时随地，一语不发，只要光个脚丫子，就能制造笑果，屡试不爽，真是神乎其技。最可恶的是，连印佣每见主人都低首抿嘴吃吃而笑，实在够尴尬。
一年容易又春季，愚夫妇率子女约了台东才俊健庭夫妇与孩子，结伴到菲律宾宿雾去定点旅游，赵奶爸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应该没带洗甲水，把十个脚趾甲恢复原状；海滨胜地，自然人人都是短打凉鞋，每乘电梯，都引来游客惊艳的眼光，然后，各种语言，窃窃私语，桀桀怪笑，最苦的是，海滩漫步，常常邂逅台胞，赵奶爸面上强颜欢笑，暗中运聚内力，把十个脚趾头深深埋入沙中，真是一步一脚印，可怜纤纤十趾，三不五时要接受炙热酷刑，好像烤地瓜一样，滋味十分难受。
返回台北，第一件事本来就是想复我脚趾原貌。但是转念又想，“不常做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何况自从脚趾变色之后，全家笑声不断，和乐融融，更拉近了亲子之间的距离，有百利而没有一害，真是惠而不费。
赵奶爸从十个美丽的脚趾甲上，学到了人生宝贵的一课，心中自然非常的欢喜，走笔至此，乐不可支，赶紧把宝贝女儿搂起来拼命Kiss。
“女儿！女儿！爸爸好爱你！”
灌迷汤，喝好汤
赵奶爸有一位老友，官小、钱多、派头大，十分地宠溺子女，餐餐非鱼翅、燕窝不欢。他的理论基础是：自己的童年衣食不继，绝不容在孩子身上重演，只要父母一息尚存，就一定要给子女吃香喝辣，享受高档的人生。他还说：“这是e世代父母责无旁贷的神圣使命。”
区区在下的想法与做法，与老友完全相反。如果小朋友从小就养成了高档的品味和消费习惯，长大成人之后，收入不能同步配合，悲剧立刻就要上场，血泪斑斑，史不绝书，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所以赵府还是替孩子们挑了条容易的路走，从卤肉饭、酸辣汤、葱油饼开始吃起。君不闻赵子曰：“品味慢慢地向上提升，人生才不会快速地向下沉沦！”所以舍下的私房菜，质量、价位都经过老婆严密的控管，就算小有波动，也绝不逾越公务人员调薪的尺度。
诸君有所不知，广东大埔是客家族群，饮食以食补为第一选择。超龄奶爸拟定理念政策，客家老婆就贯彻执行。譬如说，辛巳开春，赵府的第一道名菜就是“赤小豆葛根爱心汤”，首先电请香港岳父在中环街市菜场购得价廉物美葛根赤豆，便中捎来台北，当万家上灯，薄暮时分，老公子女下班放学，刚打开房门，空气中就弥漫着葛根的香气，但见爱妻系着围裙，俏生生地立在厨房里炖汤，大家见了，一阵欢喜，都拥到厨房去闻香气、亲妈咪，这个画面实在甜蜜。所以天下的老公，暗中都在心里赞叹，留下了反动的名言：“厨房里的娇妻最美丽！”（当然喽，厨房里的老公也很英俊。）
我们的晚餐吃得晚，晚食当肉嘛！孩子有点饿意，吃得自然就香。葛根汤要炖两小时，有酝酿，有期待，慢火熬煮，滋味才够。再搭配两样小菜，一端上桌，阿谀之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俗语说得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老婆动手请大家吃大补汤，老公就动口率子女歌功颂德，灌老婆的迷汤，大家各尽其才，各取所需。
娇妻本来就不大的眼睛，乐得眯成了两个弯弯的月亮，这一幅场景写成脚本，就叫做“众星拱月”。孩子们正吃得津津有味，赵奶爸看良机不可失，赶紧发言：“明天由老爸来主厨好不好？”“不好！”不出所料！众子女立即异口同声，震天动地地大吼回应。“那么，明天还是由妈妈主厨，大家说好不好？”“好！”“请大家热烈鼓掌通过！”众子女立刻放下筷子，十分起劲，劈劈啪啪地拍起手来。
你看！民主制度真是可贵！赵奶爸虽然平日失去了到厨房去英俊的机会，但是娇妻在掌声响起时就已经坐稳了厨房房长的宝位，从此紧紧抓牢了全家老小的胃。赵奶爸这个家长于是变成了内阁制的虚位元首，大权就逐渐地旁落了，追根究底，权力的和平转移，都是由此汤发轫。
对了！这道汤的作料是赤小豆、葛根和瘦肉。那么，“爱心”二字从何而来？因为广东煲汤必备蜜枣。娇妻烹调之时心中甜蜜，爱心洋溢，就自作主张多放了三颗蜜枣，所以这道汤甜味加倍。
手 足
“姐姐，开（快）点来！开点来！”
小佑佑才一岁半，看到草丛里一只蚱蜢，兴奋地手舞足蹈，迫不及待要邀三岁的姐姐元元来一起观赏。
是哦，童年应该与绿野、阳光、大自然为伴。在水泥森林里起早爬黑，灰头土脸，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孩子们。我本来就计划赴美演讲的。心念一转，从荣星花园回家，立刻挂电话到旅行社加订了三张机票……
车子沿着61号公路向美加边境奔驰。右边是一望无际，浩如瀚海的苏必略湖，左边初秋的林海绿、黄、红三色杂陈，像是一幅油画。回头看，两个小孩靠着茵茵都睡熟了，对三岁和一岁半的小孩来说，也许荣星花园和美国国家公园的差别不大吧？
行万里路可以读万卷书吗？套句佑佑的口头禅：“不机（知）道。”妹夫目不转睛，专心地开车，欣妹不停在拨电话，找投宿的地方，不厌其烦，锲而不舍。这是她的好个性之一，昨天我们一家四口飞来明城，她赶来接机，还送上鲜花、气球，令人好生感动。也许，她是不会记得了，二十八年前的同一天，九月二号，她由台北赴美，茶房老哥当时正打工归来，自波士顿坐灰狗赶赴芝加哥迎接（见拙作《赵宁留美记》第三十三回“赵大哥迎妹芝城”）文章里没有写的，是欣妹初抵异邦，两件行李全掉了，眼泪汪汪，大哥好生不忍，当场致赠五百元（后来还我了），陪到伊利诺大学女生宿舍，结识群从、理权、华、云、千千、榕江等好同学，在一首泪眼合唱“爱之树”中，千叮万嘱作别，那一夜情景仿佛还恍眼前，其实已经是卅年前的事了。老妹在辅大品学兼优，来美求学、就业都是争气好强，名列前茅，老哥自叹弗如，转眼大家都五十开外，我们来玩，她请假半个月全陪。天涯海角五指连心，彼此关怀不挂在嘴上，却都自然地流露。
“蔡政宪！不准打瞌睡！”暮色渐浓，寒意侵人，思绪正在时光长河里逆向徜徉。欣妹一声暴喝，吓我一大跳。想想真有趣，结婚二十六年的老夫老妻了，还连名带姓地叫。婚姻都是缘分，这话一点不假。欣妹自伊大毕业到明大来找老哥，她戏称找另一半只有三个条件：一、最好不要姓赖、姓蔡（菜）。二、最好不要戴眼镜。三、最好一七一公分（舍妹身高一七○）。这种话最好不要乱讲。结果妹夫姓蔡，戴眼镜，身高好像也没有一七一（妹夫别生气，结婚快三十年，哪在乎那一公分，对不对？）他们在除夕舞会认识，妹夫是台南人，烧得一手好台南油饭，老哥油饭吃多了嘴软，就在旁帮腔。他们结婚，我还是主婚人，大伙闹洞房，只有老哥一个人有点不舍地难过。今天猛然想起，结婚以后还不曾吃过油饭……
“哈！你们看，Vacancy！”政宪又来一声大吼，打断了我的回忆，北国天黑得早，好不容易在森林中找到两间大套房，大家欢欣鼓舞，一拥而入。壁炉升起火来，冷风在窗外呼号，异域秋夜，分外感到一家子的甜蜜。
小小上学了
小小是我们家的老幺，因为他最小，所以姐姐叫他小小，于是大家都昵称他小小，变成了乳名。
听说日本海军大将山本五十六大名的由来，就是因为他老爸五十六岁才生他的缘故。那么小小的外号应该叫赵本五十六才对，因为赵奶爸也是五十六岁才生小小。
白发老爸抱个婴儿，人家都以为是含饴弄孙，其实是在弄儿。小小胖嘟嘟，圆圆脸，见人就笑眯眯，喜欢交朋友，大厦的管理员白班长说小小是社区的万人迷，叔伯阿姨都喜欢逗他玩，知名度比老爸要高。
哥哥说他是全家的开心果，赵奶爸还为他写过摇篮歌，调寄《望春风》，歌词如下：
“梁爷爷今天包水饺，大家都爱小小小，爸爸说宝宝宝，小小就笑笑笑笑笑。”
小小年龄到，要上幼稚园小班了，妈妈带他买了书包、水壶、新衣服、新鞋子。
上课的前一天晚上，全家都兴奋得睡不着觉。（我们一家并床睡在一起，详见拙作《一家五口一张床》，不好意思。）小小一边吃奶（我们小孩都吃母奶）一边瞪大了眼睛，听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七嘴八舌对他的叮咛与祝福。
“吃饭前要洗手。”
“走阶梯不要跑。”
“和同学相亲相爱。”
“有事情要告诉老师。”
“除了爸爸妈妈以外，不认识的叔叔阿姨来接你，不可以跟他走。”
小小愈听愈紧张，皱着小眉头入眠，他心里一定在嘀咕，原来上学是这么麻烦的事，真不好玩。
幼稚园门口是红线，车子很容易被拖吊，赵奶爸匆匆把小小带到教室交给老师说：
“小小，听老师话，和小朋友玩！”
小小不停地点头，但还是紧紧握着我的手，并不放开，看到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小朋友，没有哭，眼眶竟然红了。
小小很乖，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小时候有一次和妈妈撞了个头，他赶忙扑上去说：
“妈妈对不起，疼不疼，我揉揉，我亲亲。”
就这样一直去亲妈妈，揉妈妈的头，等晚上给他洗澡的时候，才发现他头上被撞得肿了一个大包。我们都好心疼，那晚在小小睡得香甜的时候，我们不停地去亲他头上的肿包，他真是一个既窝心又懂事的小贝贝。
小小的眼眶一红，我这个老奶爸真是不争气，忍不住眼泪几乎要夺眶欲出，赶紧松手大叫一声：“拜拜”，立刻夺门而出，溜到教室窗外，偷偷地张望。
小小还盯着校门口爸爸停车的方向看，大概在找寻我的影踪，赵奶爸赶紧现身笑笑地向他挥挥手，然后头也不回大踏步地走出校园。
是的，孩子上学了，从他踏进校门的那一刻起，他的世界就不一样了，老师，课业，同学，教室，校园，从此小小将不再只属于我们，他的生活圈子会一天比一天大，慢慢有自己的想法，也不会只听父母亲的话，岁月无情，海角天涯。痴心老爸也不可能亦步亦趋，形影不离，永远躲在教室窗外视察。
想到这一点，觉得自己有进步，心情也好多了。不像五年前，我家老大刚上幼稚园的第一天，赵老爸依依不舍搬个小板凳坐在最后一排旁听，赖老师敢怒不敢言，孩子也不自在，大家都尴尬，想想真丢脸。
是的，小小迟早要变成大大，爸爸妈妈是他一生的啦啦队，在旁边永远热心地呐喊，孩子，平安健康快乐地长大，加油，加油，加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