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爱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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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一个牧师的自述

“在三十年前意大利的一个大城市里,有一个背井离乡的年轻人穷困到了极点。他原本来是一个加尔文派的教徒,但是,由于后来一时的糊涂,觉得自己流浪于异乡,谋生又毫无技能可言,为了有口饭吃便改宗教他。在那个时候的那个城市里,专门有为改宗的人设立的一所公寓,于是,人们就将他收容在了那里。人们也将宗教上争论的问题说给了他听。由此,使他产生了他之前曾没有过的怀疑。由于这里的人们使他知道了他原本不知道的罪恶,他听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理教,看到了一些更是没有见过和听说过的风俗习惯。他经历了这里所有这一切,险些儿成了这些东西的牺牲品。他试图逃跑,于是,被人们发现后,人们便将他关了起来。他口出怨言,甚至是恶言,于是,人们就惩罚他。在人们暴虐的惩罚与摆布之下,他发现自己由于不愿意犯罪,反而被当作犯罪的人来处理。假如一个没有经验的青年人,第一次遇到了不公正和强暴的事情时,心里该会是多么的愤怒,亲身经历过的人是能够体会到的。他心里憋着怨气,眼里流出愤怒和伤心的眼泪。他向上天和世人诉说自己委屈,他向每一个人吐露自己的感受和真情,但是没有一个人听他说那些话。他所遇到的都是那些专门干一些羞于见闻的恶事的帮凶或歹徒,他们嘲笑他不与他们同流合污,他们鼓励和拉拢他学他们的样子。”

要不是由于一位诚实的基督教牧师因有事情到那个公寓所里去,想出一个办法秘密地给他出主意让他走出来的话,他也许就完全葬送在那里了。这个牧师很穷,本身就很需要大家的帮助,而被压迫的那些人们则更穷,更需要这位牧师的帮助。他毫不犹豫地冒着为自己招来凶恶敌人的危险,以设法帮助他去逃跑。

“逃脱了灾难后又陷入了贫穷,这个年轻人等于是白白地与命运挣扎了一阵。有一段时期里他还认为是他战胜了它,刚刚遇到一点点好运气的时候,他便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和救他出来的恩人。他这样忘恩负义的行为不久便受到了惩罚,他所有一切希望都将完全幻灭了,他空度着自己青春的年华,他浪漫的思想也将败坏了他自己的一切。一方面他既没有足够的才能和办法为自己造就一条顺利的道路,也不知道克制自己的情绪,也做不来坏人,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想象到了很多美好的东西,但这些美好的东西又是无法得到的东西。因此,这人又重新陷入了穷困的境地,没有面包充饥,也没有地方住宿,很快就要被饿死的时候,他才想起了救他的恩人。”

“于是,他又回到他那恩人的那里去,他找到了恩人,且受到了恩人很好的接待。那位牧师一看见这人,就回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件好事,这种回忆始终是使人的心灵能够感到快乐与安慰的。这个牧师天生就是很仁慈和富有同情心的,他以自己的痛苦心情去体会他人的痛苦心情,优裕的生活并没有使他的心肠变为铁石般的坚硬心肠。平日里文化知识的熏陶,以及豁达的心胸品德使他的天性变得更加的善良。他对这个年轻人表示欢迎,帮他找到了一个住的地方,将他带到了那里去,而且还将自己的生活必需品给他用,就这样勉强地维持着两个人的生活。”

不仅如此,这位牧师还教育他和安慰他,教他如何苦苦地撑持和耐心地坚持度过眼前的逆境。世上那些有偏见的人啊,你们可曾想过这样的事情竟会出现在一个牧师的身上,会出现在了意大利?

这个诚实的基督徒是萨瓦地方的一位贫穷的牧师。由于青年时期的发生有一次冒失的行为事情,与他的主教发生了龃龉,于是,他越过阿尔卑斯山,去寻找他在自己的故乡找不到的谋生技能的道路。他并不是一个没有文化和智慧的人,同时,因为他人长得俊秀,因此还得到了许多人的照顾,并且被安置到了一个官员的家里,教育他自己的儿子。他宁愿忍受贫穷也不愿意寄人篱下,他不善于应付那些阔气的人物。他在那位官员的家里待的时间也并不大长久,然而,在离开那位官员的家里的时候的时候,他也并没有失去人家对他的尊敬。由于他的品行高尚,为人们所爱戴,他一心想要体面地回到主耶稣那里去,请主教派他到山区那里做一个小小的牧师,以便在那里度过他的一生,他生命里最终的夙愿不过是如此。

他对这位流落异乡的年轻人自然是感到可怜,因此,想对他多多加以关心,并且仔细地对这个年轻人进行了一番研究。他感受到不幸的命运已经使这个年轻人心灰意冷,轻蔑和耻辱使他几乎完全丧失了勇气,他的骄傲已经变成了对世人的憎恨,认为人们不仁不义的行为全是由于他们天性的道德和邪恶的虚伪所造成的。他认为宗教是自私的一张面具,而神圣的崇拜变成了虚伪的盾牌。他认为在空洞无聊的争论里,地狱和天堂成了玩弄口舌与文字的对象,对上帝的庄严朴素的形象和观念,已经被许多的人们胡乱的想象歪曲得不成样子。而且,当他认为要信仰上帝就必须抛弃上帝所赋予的理想的时候,他就对我们可笑的冥想和我们之所以冥想的目的一样地加以轻视。由于他对事物的真像缺乏正确的认识,不了解这些事情发生的原因,因此,陷入了愚昧无知的境地,同时,也深深地看不起那些自以为比他知识丰富的人。

因此,也将宗教的义务忘记得一干二净,结果随之也忘记了应当如何做人的义务。这个浪子的心在这个过程里已经走过有一半了。尽管他不是天生的一个坏孩子,但是由于怀疑的内心和穷困的生活,致使他泯灭了自己的天性,由此也很快将他拖上了毁灭的道路,使他习染了无神论和坏人的行径的道德观点。

这是一种几乎是不可以避免的邪恶,还没有达到一种不可以收拾的地步。这个青年人并不是完全没有受过教育的,他也有一些知识。当他正处在身体健壮年富力强的时候,沸腾的血液已经开始使他的心灵趋于活跃,不为狂烈的感官所役使。他的心依然像是一张白纸。怕羞的性情和天生的廉耻心长期地束缚着他的心灵,其情形就是许多教师们百般地束缚自己的学生一样。他所见到的那些不体面的恶行和彻底堕落,不仅没有刺激到他反而阻碍了他的相像力。在很长的一段时期里,他之所以能够保持自己的天真,完全是由于他对一些事情的憎恶,而不是由于他自己有什么高尚的德行。天真的心灵是只有在令人迷醉的引诱之下才能被受到败坏的。

牧师从眼前这个青年身上看到了这样的危险,也想到了用什么样的方法进行解脱。困难没有使牧师感到丝毫的退缩。他以他能够做这件工作而感到快乐,他决心要将它完成,决心要将这个人从罪恶里拯救出来,使他恢复美德。于是,牧师采用欲擒故纵的办法实行自己的计划。这种崇高的心理动机鼓起了他的勇气,使他想出了能与自己的热心相配合的好方法。不论结果如何,他都相信自己的时间,不会白白地浪费。当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做好事情的时候,他最终是必然要成功的。

牧师首先从取得这个青年人的人的信任开始做起,这位牧师也并不吹嘘自己对他的恩惠,他也不要这个年轻人做这样或是那样的事情,也不向他唠唠叨叨地进行反复的说教,他始终使自己能够为这个年轻人所了解,而且降低自己的地位,与他处在平等的位置。当我们看见一个严肃的人自己愿意去做一个顽皮的人的同伴,当我们看见一个有道德的人为了彻底战胜被放纵了的人的时候,就会顺着这个被放纵的人的步调去做,我觉得,我们固然也是为这种情景所感动的。当这个年轻人稀里糊涂地,来向他说一些乱七八糟的心事的时候,他用心地倾听,让他诉说个痛快。除了不赞成坏事以外,他对他所说的一切都非常感兴趣。他从来不冒冒失失地去责备他,以免打断了他讲话的念头,使他感到难为情。当那个年轻人高兴地发现牧师在倾听自己讲话的时候,他便乐意地将自己心中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这样一来,他将他所做的事情从头至尾地都说了一遍,而他还以为自己一点也没有说。

将这个年轻人的性格和情感仔细地研究一番之后,牧师认为,虽然从年龄上看不能说他自己是一个无知的人,但是,在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他应当清楚的一切事情,由于命运乖戾所蒙受的羞辱,便早已抹杀了他心目当中真实的善恶观。一个阶段的堕落就可以夺去他生命里的灵魂,当一个人成天因为衣食而挖空心思的时候,是听不到其内心声响的。为了挽救这个濒临于道德而死亡的年轻人,牧师就首先从唤起年轻人的自爱心,以及他的自尊心开始着手做起:牧师给他指出一定要善于利用他自己的才能,便可以获得美好的前程,牧师用他人的良好行为去激发年轻人心中敦厚的感情。由于牧师使这个年轻人,对良好行为的人产生了敬佩心。因此,也就使年轻人产生了学习那些良好行为的愿望。为了使他在不知不觉中摆脱那种懒散的生活,牧师就选了一些书本中的要点让他去抄写,假称他自己需要读懂这些摘录的句子,从而使他在心中培养了高尚的感恩情感。牧师间接地利用那些书本去教育年轻人,使年轻人能够充分地自己看重自己,而不自暴自弃地认为自己是一个一毫无用处的人。

我们可以从一件小事上就可以看出这个仁慈的牧师,尽管在表面上对这个年轻人没有进行什么教育,然而,他是多么巧妙地使这个学生,在不知不觉中摆脱了落魄的境地。这位牧师一向是人人公认为十分谨慎和十分廉洁的人。所以,很多人捐赠者宁可将他们乐捐的东西交给他,而不交给城里富裕的牧师。

一天,有一些人拿了一些钱,要他去分给那些贫民,而那个年轻人也厚着脸皮说自己是位穷人,请他分一些钱给自己。那个牧师说:‘不,我们已经成了兄弟,我已经将你看成是我的家人,我不应当拿这笔钱供自己和家人来使用。’之后,他依照这个年轻人所要的钱数,将自己口袋里的钱掏出来给他。如此的教训,是不能不使这个尚未彻底败坏的年轻人铭记在心的。

我用第三人称来讲这些,已经讲得很不耐烦了,这样小心的做法完全是多余的。因为,亲爱的朋友,你们大家似乎已经觉察到了,这个不幸的逃亡异乡的年轻人就是我自己。我现在可以这么讲,我不会再像青年时期的时候那样地胡闹。所以,我敢于承认我以前所做的胡闹行为。而那个将我从堕落的境地中挽救出来的人,是值得我在这里再受一些羞辱,以赞扬他的恩情。

看到牧师的这些行为,我深深地被鼓舞,因此,我不仅不在他面前表现一个刚刚入教的人的那种装出来的一颗热心,反而也不向他隐藏我的种种想法,并且也从来没有因此就受到过他的责难。我有时候对自己讲:他之所以不过问我为什么如此不关心我所改宗的教派,是因为他感到我对我小的时候,所信奉的宗教也一样是毫不关心的。所以,他认为我这种轻视的态度,不是一个教派问题。但是,当我偶尔听到他赞同与天主教教义持相反的教理,当我看见了他好像藐视它的一切形式的时候,我心里又会如何去想的呢?

要是我曾经有那么一次,看到过他对自己表面上似乎还不大重视的仪式,随便应付了事的话,我也许就会认为他只是一个虚伪的基督徒罢了。但是,由于我深深清楚地知道即使无人在场的时候,他也像是在公开场合下那样尽自己作为一个牧师的职责。所以,我就不知道应该如何判断这些矛盾现象了。除非他有过失曾使他有失去自己的体面,而在后来又不能彻底地加以弥补,他的生活是可以作为我们的楷模的,他的行为是无可指责的,他所说过的话也是很诚恳和合乎情理的。由于我与他是十分的亲密相处。因此,我对他日渐尊敬。他对人处处关怀的行为赢得了我的心,才使我急于要寻求一个机会,要知道他是依据什么样的原则,才始终如一地过着如此奇异的生活。

这样的机会等了许久以后才到来。在他吐露他的心怀以前,他先致力于将他自己在弟子们的心灵里撒播下的理智和善意的种子,致使这些种子长出幼苗。在我身上较难克制的是一种愤世疾俗的骄傲心理,是对世界上幸运的人和富人的一种憎恨,好像他们都是牺牲了我才发财走运的,好像他们所谓的幸福,都是从我这里夺过去的。青年时期的狂妄和虚荣心碰到了羞辱的钉子,因而使我更容易爆发自己愤怒的脾气。这位牧师殚思竭虑地使我恢复了自尊心,然而,这种自尊的心理反而又使我变得骄傲起来,觉得世人比以前所认为的更加邪恶,使得我不仅看不起他们,而且还憎恨他们。

他不直接打击我骄傲的心理,而只是防止它使我变得心灰意冷。他不阻碍我自己尊重自己,而是使我不要因为自尊就看不起身边的人。由于他常常揭开人们虚假的面具,给我指出人们在表面掩盖之下的痛苦。因此,使我对朋友们的过错也深为惋惜,使我对他们的痛苦表示怜悯,使我只是同情他们而不嫉妒他们。由于他对自己的弱点深有看法,因此,对他人的弱点极为同情,认为世人都是他们自己的罪恶和他人的罪恶的牺牲者。他发现穷人在富人的桎梏之下叹息,而富人又在偏见的桎梏之下叹息。相信我,他说道,我们的幻想不仅不可以掩盖什么,反而会增加了我们的痛苦,因为它们使原本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变为了珍品,使我觉得缺少这个又缺少那个,但实际上,要是没有那些幻想,我们就不会觉得缺少什么了。宁静的心灵,在于将所有一切扰乱这种安宁的东西,都不放在眼里。事事将生活放在第一位的人,反而是不会享受生活的人。而一个人如果汲汲追求于幸福,反而往往会落得极其不幸福。

啊!我沉痛地叫道,你将事情描述得多么的黯淡啊!如果要摒弃这一切的话,我们又为什么要生在这个世界上来呢?如果将人类美好的生活看作是粪土的话,谁会认为自己过得幸福呢?一天,牧师以使人惊异的语调回答道。你也是幸福啊!运气如此的不好,又这样的贫困,流落他乡,遭受伤害。但是你看现在你是多么幸福呀!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才得到了这样幸福的呢?我的孩子啊,他接着又讲道:我愿意告诉你。

于是,我明白,他听过我的表白之后,也想向我表白他的内心。我要沥胆披肝、坦坦白白地对你述说,他拥抱我,给我说:你即将要看到的,就算不是真实的我,但至少也是我自己心目当中的我。当你听完整个我的信仰自白的时候,当你详细理解我的心灵境界的时候,你便可以清楚我为什么认为自己是很幸福的,如果你也像我一样想幸福的话,你也会明白应当如何做才可以获得幸福。不过,这些话不是在很短的时间内能说得完的,要向你陈述我对人的生命和命运的真正价值是如何看法的,是需要一些时间的,让我们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安安静静地谈一谈。

他流露出急于要告诉我的心情。于是,我们便约定最迟不能超过明天早晨。那时候正好是夏天,我们天亮便动了身。他将我带到了城外的一个小山上,山脚下的河水蜿蜿蜒蜒地冲洗着河岸,阿尔卑斯山的巨大的山脉远远地俯瞰着那片天地,太阳照耀着那片熟悉的原野,在地面上投下树木、房屋和丘陵的长长的阴影,用千万道光辉装饰着这幅我们人类的眼睛所能见到的最美丽的图景。可以说,大自然之所以将它整个灿烂的景象,展现在我们眼前,为的就是要我们以它作为我们的话题。我们在这里默默地欣赏一会儿大自然的图景后,这位心地平和的人便开始向我讲了。

爱弥儿箴言:

在这位可敬的牧师教师的个人生活中,我印象最为深的是:他的品行高洁而不虚伪,他心地仁慈而不柔弱,他说话率直,且言行始终都是一致的。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位牧师追问他所帮助的那些人是不是做祈祷,是不是常常去忏悔,是不是在指定的日子里斋戒,是不是守小斋。他也不强要他们答应自己类似这样的条件,然而,如果不履行这些条件的话,他纵然就是饿死了,也休想其他的教徒来帮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