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身为弱女子,却总也改变不了阳刚的心性,一听到悲壮之人之事迹,就心动,就激动,就热血沸腾,就按纳不住地想要提起春秋笔!
此一番是在浙江宁海县,听到明朝第一大儒方孝孺的故事。20世纪30年代,鲁迅先生在其《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中,把方孝孺、柔石等纳入他的笔下,一并称赞他们身上表现出了“台州式的硬气”。
方孝孺(1357~1402)是明初著名政治家、文学家、思想家,宁海县大佳何溪上方村人,号逊志,时人尊称“正学先生”。明史记载:“孝孺幼警敏,双眸炯炯,读书日盈寸。日坐一室不出门庭,理趣会于心,虽钟鼓鸣、风雨作不觉也”,被誉为“读书种子”。后师从“开国文臣之首”的翰林学士宋濂先生,是最优秀的学生,“濂门下知名士皆出其下。”出仕后,方孝孺曾任翰林侍学、文学博士,主持过京考,成为明代名满天下的第一大儒。通观其一生,他学术纯正,博学多才,品格严谨,生性耿直,“恒以明王道、致太平为己任”,不仅是明朝、也是中国历代知识分子中的第一等人物。
天下熙熙,才人众众。方孝孺打动我的,还不是其渊博深厚的学养和超越众人的才华,而是他的气节,即鲁迅先生赞誉的“硬气”—方孝孺是中国历史上(大概也是世界历史上)唯一被“诛十族”的人。此乃为何呢?明清以后的多种版本都有记载,有的状写得活灵活现,如亲临现场。读之,真让人血脉贲张,壮怀激烈:
明太祖朱元璋死后,皇太孙朱允炆继位为明惠帝,惠帝听从兵部尚书的削藩建议。驻守北平的燕王朱棣(后来的明成祖)以“清君侧”为名,发动“靖难”,挥军南下。惠帝也派兵北伐,当时讨伐燕王的诏书檄文皆出自方孝孺之手。
燕军攻破京师后,文武百官多见风转舵,投降燕王。但方孝孺拒不投降,被捕下狱。朱棣想借用方的威信来收揽人心,屡次派人到狱中劝降,还希望由他撰写新皇帝即位诏书,但方坚决不从。最后,朱棣强行派人押解方孝孺上殿,方披麻带孝而入,悲恸至极,哭声响彻大殿。
朱棣上前招抚方孝孺,告诉他惠帝已死,劝他辅助自己即位,就像周公辅助成王一样。方厉声质问朱棣,那为何不立惠帝的儿子或弟弟为君呢?朱棣无可奈何,只好命人把笔墨投到方孝孺面前,强迫他写诏书。方拿起笔写了“燕贼篡位”四个字,即掷笔于地,骂道:“就是死了,我也不写诏书!”朱棣即威胁他说:“你不怕被诛九族吗?”方硬邦邦回答:“即使诛我十族又怎么样?”朱棣怒不可遏,命人用刀把方孝孺从嘴角直割到耳朵,方满脸是血,仍忍着疼痛怒骂不绝。
最后方孝孺被打入死牢。朱棣果然要“诛十族”,派人大肆搜捕方的亲属、门生和朋友,共抓住873人,一一押解到方孝孺面前行刑,“孝孺十族之诛,有以激之也。愈激愈杀,愈杀愈激,至于断舌碎骨,湛宗燔墓而不顾。”方孝孺的弟弟方孝友将要被杀时,方看着弟弟,泪流满面,其弟却对其吟诗曰:“阿兄何必泪潸潸,取义成仁在此间。华表柱头千载后,旅魂依旧到家山。”方孝孺亦强忍悲痛,作赋对曰:“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三纲易位兮四维不修。骨肉相残兮至亲为仇,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庶不我尤。”
最后,方孝孺被腰斩于南京聚宝门外。传说行刑后,他还以肘撑地爬行,以手沾血,连书了12个半“篡”字才断了气。方孝孺的妻子和儿女自知躲不过,都是自杀而死的,还有数千人遭株连而投狱和流放充军……
惨哪!
壮哉!
中国过去有一句老话“人死灯灭”,我发现其实严重不对。有些时候,应该改成“人死灯耀”,如方孝孺。
在宁海的几天时间里,在方氏故里,在各个博物馆、纪念馆、机关、学校、街道,在老百姓的口碑中,到处都光耀着“方孝孺”三个字,着实令人感到宁海人民对自己这位乡贤的敬重、热爱和自豪。
那一日,我们走进千年古村前童古村。600年前,古村就办起一座书馆“石镜精舍”,曾两度邀请方孝孺莅临讲学,使书馆名声显赫,风靡一时。在乡亲们的带领下,很快,我们就在那绿荫蓊翳、小桥流水的古韵里,在一大片“鸡犬之声相闻”的灰色农舍群中,看到一处宏阔的大院落,便是当年“石镜精舍”的所在。
四四方方的大院落,中间是空的平地,上面对应着大天井,四周一圈是有顶棚的宽大回廊。回廊下,东西两面各是一排房间,北面是古戏台,南面是敞开式的看台。这里也是村人族人平时聚会、议事的“议政厅”。由于宁海多雨,回廊的顶棚非常重要,其本身就是房屋的一个组成部分,不但修建得宽大厚实,而且雕梁画栋,甚至还在屋顶上立起几尊祈福、护佑的神像;即使外面下得豪雨如注,也丝毫不影响人们看戏、走动、喝茶、聊天、侃大山。中间的大天井更是建得大智大慧,不仅保证采光的通透亮堂,还能观看天相和风景,无论是朝云初曙还是午间金阳,或者晚霞流彤、深夜繁星,坐在院中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尽收到眼中、胸中。
乡亲们骄傲地告诉我们,当年方孝孺在这里讲学时,从周围十里八乡,从宁海、台州,从全国各省,都有学生追随。盛景时,回廊下挤满了学生,院子也是满的,就连下雨也浇不灭他们求学的炽热。“石镜精舍”的名字也是方孝孺给起的,取自附近有一石镜山,其峰峦峭壁间高悬着一块巨大无比的石壁,每当雨雪沥沥而下,石壁被濡润,晶莹通亮,经太阳一照,光芒四射,宛如石镜一般。精舍以“石镜”来命名,蕴涵深刻,喻意好学弟子们要以石为镜,精读圣贤,求知若渴,好学上进,而此亦刚好是中国传统的励志督学之法。
最后,让我大感惊讶的是,这个建筑群竟然是方孝孺亲自设计的。比照今天大学里分科的越来越细密,别说做建筑的也要细细分成中式的、西洋的、室内的、室外的、主体结构的、局部系统的,建筑本体的、环境景观的等等;最让人不解的是医院里面即使一个科别,比如外科吧,也得分成脑外、胸外、骨外、肛肠外、手足外、基本外等等,等等,互相不能僭越也没有能力僭越,大夫们会越来越理直气壮地对病人说:“你那个病得找××去,我不会看!”当然,这也许是现代人的生活越来越精细,致使现代科学的分工越来越微观,但我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感叹:今不如昔哪—今人比之古人的博学,差远矣!
不过我亦明白,这感叹也就是空发发而已,当然还是生活在今天比较好,好多了。比如古代就没有今天的数码相机不是?只能看到方孝孺的石刻画像,同其他古人的待遇没什么两样,仅仅是一些线条组成的大致轮廓,既看不出英才大略,也看不出骨硬如钢,更看不出他如大海般波澜壮阔的内心世界,给我平添了一点惘然若失的小小遗憾。
回程的一路,照样都是浸润在江南那可人的浓绿里,“青山依旧在,夕阳依旧红”,但是心情却重了,很埋怨自己学识太少,过去怎么不知方孝孺的这般威武不屈,这般感天地、泣鬼神呢!同时也埋怨起电视文艺工作者:真是说不过去啊,世上已有那么多帝王戏、才子佳人戏,听说还有人又在着手隋炀帝、金兀术等的电视连续正剧,可是至今,却没人想起应该歌颂一下方孝孺这样的中华民族硬汉,岂不悲哉?
回到北京,我把这点宁海之行的收获讲给朋友们听,不料得到的回答更让我错愕。一位朋友告诉我,网上还有人认为方孝孺很错误呢,说“如果不是他和朱皇帝死扛,也死不了那么多人啊。”天啊,这是说的什么昏话啊?照此说法,那中国还能有民族英雄岳飞、文天祥吗?还能有革命党人谭嗣同、秋瑾吗?还能有无数为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而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先烈吗?在我们中华民族的辞典里,也还能有“气节”、“崇高”、“伟大”等等词汇吗?就说某些国人奉行的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吧,就说某些八O后、九O后是享乐的一代吧,但我们不能做数典非祖的事,更不能从此丢掉中华民族的魂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