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图上查山东莒南县一点也不难,拿着我那本巴掌大的《袖珍中国地图册》,两眼就找到她了:莒南在山东省的东南部,日照和临沂之间,直线再往下一点点就是江苏了。
可是要把“莒”字的发音念正确,非查字典不可,因为跟着山东人的卷舌音绝对不可靠,你跟着他念,他行你不行,你就要露怯。幸亏,当初接到来自莒南的邀请时,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它不念“吕”,所以就赶快查了字典。哈哈,它还真不姓“吕”,而是“ju”(音“举”),真悬!
向我发出邀请的是山东省作协副主席、著名小说家赵德发。此前我们虽然是朋友,但我只知道他是日照市作协主席,就想当然地以为他是日照人。全没想到在电话那头,他反复说自己是莒南人,你怎么着也得到我老家的天马岛旅游区来一趟,就是忙伤了也得轻伤不下火线,就是有违“父母在,不远游”也得做一次逆子。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好两肋插着刀,来了。
来了,天晴风清,水秀山媚,大早起来就跟着主人去游览。
乘了快艇,游了大湖;
坐了缆车,登了高峰;
遇了疾雨,洗了筋骨;
晒了太阳,开了襟怀;
拍了照片,摄了倩影;
发了感叹,唱了赞美;
高了一兴,振了一奋;
交了朋友,养了心怀……
总之,预定的仪式全履行完了,连午饭也中规中矩地拿起煎饼吃了。可是,心下总觉得不满足,好像还有什么事在等着自己—就像当年,二十世纪的1978年,我都已在工厂做了8年的工,依然觉得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可不是,两个月后,全国就恢复了高考制度,我呢,范进中举,从此告别了工人阶级队伍。
下午的议程是参观人文景点。这比游山玩水更合吾意,况且,看的是号称“华夏第一庄园”的莒南大店庄氏庄园,也即红色山东省政府和八路军115师司令部旧址。
好大的一片庄园!一进一进的院落,皆是青砖铺地,灰瓦森然的歇山顶平房。正房建得像大殿,红漆立柱托举着大屋顶,屋脊上的小兽夤畏朝天,远远望去,几根洗炼的屋际线横平竖直,不怒自威。人都说山东人襟怀宽阔,信然,你看这房间和院落的布局,先就服气了—山西的那些大院,财主们有的是钱,可是把一个个院子都弄得柳叶似的狭窄,两边的厢房恨不得像蚕做茧一样包裹到一起,不知是为了省钱还是便于窥视和监督?而同样是院落,你看看人家山东这布局,所有的房子和房子之间都留着足够的空间,即使是偏房和耳房,也都隔着八丈远,给予你干正经事业、正大光明的自由,不给你窥探别人隐私或者鼠窃狗偷的机会。
就是这样的一个大院,从明朝万历年间到清末,走出了庄氏家族的7名进士、20名举人,8名留洋生、300多名为官者,并从此繁衍出众多的庄氏小庄园,以至时有“七十二堂号”之称。庄氏的土地横跨苏、鲁、豫、皖,是真正的大地主,可也是“洋务运动”的参与者、“五四运动”的支持者,是中国民族工商业的拓荒者和山东民族工商业的奠基者。至二十世纪30年代的抗日战争中,爱国的庄氏家族将大店庄园的全部房子捐献出来,作为山东省政府和八路军115师司令部办公机关,时称“小延安”。今天,整座大院已全面修复,成为挂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牌匾的红色纪念馆。
我们在纪念馆中默默穿行。人中激情谁最多?军旅作家杨闻宇。因为曾做过肖华秘书的他,居然在这里看到了老首长当年住在此处的办公用品和生活实物,睹物思人,自然心潮澎湃。而我的心思、我的期盼、我的等待—那击中了我的电闪雷鸣,轰轰隆隆也来了!
在后面的院子里,我们走近一间展厅,老远就看见门口挂着“沂蒙红嫂展览”字样。我心下一松,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都是熟知了的事情,这个馆可以不进去了吧?不过,幸亏身边谁拉了我一把,不然,我就会错过一个终身的生命契约了!
在不以为然的状态中迈步,以为自己什么都见识过什么都知道。可是,仅仅走了四五步,我就呆住了—面前出现了一幅巨大的油画:枪林弹雨!血雨腥风!一队解放军战士正冒着敌人的炮弹,奋力冲过浪涛翻滚的桥面,他们的额头、肩臂、身上,缠着洇血的绷带,手中的红旗已经被打成一条条的了。而他们的脚下,那浪涛中的桥,竟然是由两队站在枪林弹雨和滚滚波涛中的妇女们,拼死用肩膀扛着的人桥!讲解员说这是真事—这些被称作“沂蒙红嫂”的山东妇女们啊,当年,就是这么威武雄壮地上演了这样不可思议的战争活剧!
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再不敢轻慢。我屏住呼吸,注目,行礼,祭起了一个后来人、一个感同身受的女性胸中所有的庄严和崇敬。我把脚步放得轻轻,把眼睛睁得大大,把自己放飞到60多年前的历史深处。风声里,剑胆中,我拉起一位位红嫂的手—
这是为救八路军而献身的红嫂陈元君,她1892年出生于临沂县义堂镇,少年时代随父逃荒到临沭县蛟龙湾村。1940年担任村妇救会长,1942年入党,并担任了区妇救会长、县妇救会委员。她带领群众支援前线打鬼子,开展减租减息斗争,工作成绩十分突出。她先后把两个儿子送到部队,从而带动全村240多名青年参军。1943年腊月的一天,大地主胡伯衡带着日本鬼子突然包围了蛟龙湾村,把邓廷兰、秦怀兰、白士彬等同志堵在村里。陈元君机智大胆地将他们藏起来,巧妙地应付敌人,鬼子把她打得皮开肉绽,当场昏迷,醒来后仍严守秘密,保护了革命同志。1945年5月18日黎明,日军在特务带领下急速向蛟龙湾村扑来,此时,滨南干校的指导员张建华和通信员小王就住在陈元君家里。她勇敢地爬上墙头,高喊“鬼子来了,快跑呀!”王建华等同志迅速撤出,陈元君却被鬼子的子弹夺去了生命。
这是一心一意为抗战的王春英,她1912年出生,抗战时期担任平邑县朱家村村长。1942年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岁月,为了粉碎敌人的经济封锁,党号召根据地人民开展大生产运动。王春英发动群众,组织抢种,还带领妇女们在没收地主的18亩地里种上棉花,年底收获了两千斤籽棉,全部交给了区政府。这一年,朱家村粮食获得大丰收,王春英带头踊跃缴纳公粮,不足三百人的小村子,一次就缴小麦2万多斤,有力地支援了抗战前线。1943年底到1947年春,鲁南军区医院分院驻在朱家村,家家住了伤病员,医、食、住、行,王春英跑前跑后地安排,并发动妇女帮助医院拆洗被褥、衣服、绑带。医院伤员多,忙不过来,她就又主动组织妇女们护理伤员,一口一口地喂汤喂饭,只要是革命事业,她全都一心一意地做好。
这是子弟兵的再生母亲祖秀莲,她1911年出生于沂水县院东头村。1941年冬天,在日军大扫荡中,八路军山东纵队司令部侦察排长郭伍士身受重伤生命垂危,祖秀莲不畏艰险,把他抢救后藏在一个石洞内,喂饭喂药,端屎端尿,精心照料一个多月,终于使他度过了生死关,返回前线。郭伍士1947年复员后,毅然决定不回山西老家,而是来到沂水县桃棵子村,找到了再生母亲祖秀莲,从此母子俩一起生活,相依为命。祖秀莲于197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77年去世,享年66岁。中共沂水县委、沂水县人民政府称她为“战争年代的红嫂,建设时期的英雄”。
这是沂蒙母亲王换于,她1888年出生于沂南县圈里村。19岁嫁给东辛庄农民于家,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不久被选为村妇救会会长和艾山乡副乡长,徐向前、罗荣桓、朱瑞、黎玉等党政军高级干部都曾在她家里生活和工作过。她在家里创办了托儿所,将山东分局领导机关的27名孩子抚养起来,其中有罗荣桓的女儿罗琳、陈沂的儿子陈小聪等革命后代。她还冒着生命危险保存山东省机关的重要机密文件。她用半年多的时间,救活了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大众日报》记者毕铁华。她眼含热泪,把被敌人残杀的山东分局书记朱瑞的妻子陈若克,还有刚刚出生几天的婴儿尸体埋在自家的地里……她的事迹誉满全国,并由全国妇联主席蔡畅在世界妇女大会上作了专题报告。王换于老人于1989年去世,享年101岁。
这是刘胡兰式的女英雄范春莲,她1913年生于平邑镇。1944年加入共产党,担任平邑县丰山区妇救会长。1947年她带领群众北撤时,因怀孕行动迟缓,和丈夫一起被俘。在监狱里,被敌人吊打早产生下女儿,敌人仍继续对她吊梁头、爬“滑车”、灌辣椒水,用两头尖的铁钉钉打,甚至以把她丈夫活埋相威胁,她都咬紧牙关,决不说出党的秘密。5月18日,我军解放县城,范春莲终于获救,迎来新中国诞生。1989年范春莲老人逝世,享年76岁。
这是抗战女英雄垛庄四大娘—彭大娘、韩大娘、段大娘、李大娘,真名分别叫杨松桂、谢德甫、张新民、吴金凤,都是蒙阴县垛庄镇垛庄村人。抗战时期,四大娘先后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分别担任妇救会长、副区长、副乡长等职。她们积极带领妇女做军衣、抬担架、护伤员,动员村民参军参战,掩护部队和地方干部,还送子参加革命,并动员了80多位青年参加八路军。四大娘的家成为抗日革命者的集结地、落脚点,供给吃住,胜过家人。1941年冬,日军5万多人对沂蒙抗日根据地实行“大扫荡”,并以500元金票悬赏逮捕她们,四大娘毫不畏惧,在群众掩护下坚持同敌人展开周旋。她们的事迹被抗日军政干校编成文艺节目,在根据地和敌占区广为传颂,极大地鼓舞了抗日军民的斗志。
这是古郯女杰陈洪彩,她1915年出生在郯城县陈高册村一个贫苦农民的家庭。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9年,八路军115师组成东进支队,决定拔掉鲁南重镇马头的日伪军据点。陈洪彩接受侦察据点敌情的任务,化装成小贩混进镇内,很快摸清了敌人的活动情况,将情报送到支队,为马头镇解放立下了大功。1940年11月,临郯县委决定端掉郯城这座国民党反共顽固派的老巢,这次的侦察任务又交给了陈洪彩。她随丈夫混进城里,很快绘制了一张简略的地图,由于情况摸得准,八路军东进支队二大队向郯城发起的进攻进展顺利,很快收复了郯城。1943年5月,陈洪彩完成侦察任务,带着孩子准备返回部队时,被叛徒告密,险些落在敌人手里,在逃避敌人追杀时,两岁儿子摔断颈椎离开人世,她强忍巨痛继续完成任务,配合部队一举歼灭了日伪据点的130多个敌人。1944年秋,郯城独立营被日伪军围困,几次突围未成,弹尽粮绝,部队又交给陈洪彩运送弹药的任务。她机智巧妙地避开敌人,连续送了5趟。在送第6趟时被敌人发现,身中4弹,但她始终保护着子弹,拼命送到了独立营。1992年,陈洪彩被授予“山东红嫂”称号和省“三八红旗手”的荣誉称号。
这是用乳汁救伤员的明德英,她1911年出生于沂南县岸堤村,2岁时因病致哑,25岁嫁给横河村的李开田。1941年11月3日晚,在日伪军突然包围山东纵队司令部的激烈战斗中,遍体鳞伤的小战士艰难地跑到明德英家中,她急忙把小战士隐藏在一座石墓里。小战士因流血过多昏了过去,她便急忙为他包扎伤口,在没有水源的情况下,她毅然将自己的乳汁喂进小战士干裂的口中,之后又杀了两只母鸡为小战士滋补身体。经过半个多月的精心料理,小战士终于康复并返回了部队。1943年,明德英又从鬼子的枪林弹雨中抢救出了13岁的小八路庄新民。1955年,在上海工作的庄新民终于与明德英取得了联系,并建立了母子深情。她的故事被编为文艺作品,在全国广为传诵,并成为“沂蒙红嫂”的代表性表述。
……
一个又一个展板。一帧又一帧照片。一则又一则故事。一段又一段历史。一位又一位伟大的沂蒙女性!
我手中的笔“唰唰唰”飞快地记录……
我的相机“喀喀喀”不停地拍照……
我的心“铿锵铿锵”记忆下历史深处的每个瞬间、每一细节……
我的眼泪“扑簌簌”汹涌而下,终至呜咽失声……
因为,我发现:她们的人数竟然是这么多,有名有姓有照片的还有几十位,我哪里记得下来?而无名无姓无照片,却有事迹、有壮举、有精神、有功劳苦劳、有牺牲、有担当的母亲、妻子和姐妹,更是数不胜数,记不胜记,就如同辽阔沂蒙大地上每一棵摇曳的小草,每一朵盛开的小花,每一株茁壮的绿树,每一道金色的阳光,和每一张朴实的红脸……
可叹的是,历史的烟云飘散得太快了—今天,血雨腥风已经被移植为“革命神话”。遍地的LV、SK-2、IPAD、H&M……汇成了汹涌澎湃的“消费至上”、“享受至上”、“金钱至上”大潮,夜夜笙歌,后庭犹唱,绮红靡绿,庶几淹没了“奉献至上”的价值观。当代(女)英雄早就不再是肩扛着共和国大厦的“沂蒙红嫂”们,而变成了靓丽的脸蛋、修长的大腿、妖娆的身材和××公分的标准三围,一张张旖旎生风的红唇,成为叩开“芝麻开门”的不二法宝……
我不知还有多少女性、特别是年轻女孩子,还看得上沂蒙红嫂?
我不知还有多少男人、特别是“成功人士”,还推崇革命母亲?
我更没有勇气提出以下这个锐利的假设:如果侵略者再打来,在我们中华民族广袤的大地上,还能屹立起多少山峰一样巍峨的沂蒙红嫂?
……
现在,离开莒南已多时了。回到了北京,大栅栏,王府井,燕莎,赛特,世贸天街。全聚德,便宜坊,唐宫,老莫,金钱豹。金天银地,馨风香云,绿肥红瘦,满城宫墙柳,满楼红袖招……然而,我却变得心事重重了。我始终也忘不了那幅“沂蒙红嫂女人桥”的油画,始终也忘不了她们那一双双沧桑的老茧手,始终也忘不了那一副副“满面尘灰烟火色”的、普通得像土坷拉一样的面孔!
有几次,当我路经国家博物馆,或者军事博物馆,再或者中国美术馆时,一阵阵热血涌起我的冲动:我真想给蓝天白云写一份报告,建议把“沂蒙红嫂展览”调到北京来展出。再借着四时花香,八面清风,推介到全国各地,使之镌刻在每个中国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