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走遍了南北西东,
不料想,
竟把一颗心儿
留在了泰宁。
春风的大纛下,我在泰宁县城的碎石小道上走着。人恍恍惚惚的,整个儿一个不真实的感觉。
为何?泰宁是何方神圣?
泰宁,泰宁,国泰民宁。这个直逼中华文化精髓的地名,既没落实在孔孟之乡的中原,也没游历于黄河长江沿线,而是远远地僻走到了闽西的大山中。这种地理位置上的错位感,使我们一行人几乎都晕了车。记不得掠过多少座菜花一样绿荫突起的山峰,弯过多少条玉马一般奔驰的河流,又拐过多少个惊出一头汗的急弯,才终于听到一声大赦:
“到了,我们泰宁!”
这就是养在武夷山深闺的泰宁城?
晕里懵里,雨里雾里,小城拔高的姿态让我吃了一惊。敞开式经营的商铺像长城一般蜿蜒而去,家电超市、自行车超市、服装超市、食品超市……分门别类地摆开阵势,热烈地向我们展示着购买力的水准。非但根本不似我想象中的“闽西贫困山区”,简直就让我忍不住说:
“这小城,这么现代?”
气还未喘匀,一个美丽的“传说”又来敲我们的耳鼓:宋代的泰宁,人口15万,今天是12万余—这年头,谁还听说过中国有往下减人口的县,你说新鲜不新鲜?
更新鲜的事儿接踵而来,县委郑维荣书记向我们夸耀道:
泰宁历史悠久,人文发达,早在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在此繁衍生息。公元958年建县,素有“汉唐古镇,两宋名城”之美誉,曾有“一门四进士,隔河两状元,一巷九举人”之盛况。历史上共出了2名状元,54名进士,101位举人。朱熹、李纲、杨时等历史名人曾在此读书讲学。正因为一度文声鹊起,虹彩斑斓,宋元佑元年(1086年),宋哲宗将曲府孔子阙里府号“泰宁”赐作县名。
——哇塞,怪不得呢,说来并非是我恍惚,原来从宋朝起,那位皇帝就乐得错了位。
忽听得一声标准的京腔,那么清亮,透着熟悉。转头一看,真的是一位老乡,高高的,帅帅的,长得有点像濮存昕但更显其艺术气质。一打问,原来是文联高主席,乃北京大兴人氏也,随父辈迁居此地已40余年。40年来泰宁府,乡音未改鬓毛黑,还是地地道道一个北方汉子。他笑着说:“晚上我带你们看地方戏去。我们梅林剧团,被文化部命名‘天下第一团’呢!”
锣鼓那么一敲,演员那么一亮相,我这刚刚清醒的脑子,就又恍惚起来:怎么这唱、念、做、打,胡琴、梆子、锣鼓点……都跟京剧那么亲戚啊?你听这一板一眼,一韵一腔,皆吐字正统流畅,音色圆润清丽,真好比白鹤鸣春,山溪飞瀑。特别是那武打功夫,无论是手起刀落的对打,还是甩元帅辫子的招式,还有一对一、一对二、一对四的脚挑花枪,皆借取了京剧中的经典程式,只不过山高皇帝远,更随意也更粗犷罢了。以前我在京城,听过福建的“活化石”高甲戏,“咿咿呀呀哇哇”,比云南那边的少数民族还难懂,完完全全的不知所云;本以为在这远离京城的偏远山地里,梅林戏还不得像高甲戏一样艰深,谁想到,泰宁可真不见外,可真是吾家国吾邦乡啊!
高主席笑笑没言语,我想,他一定在心里面嘲笑我们太没见识,少见多怪。心近地就不偏,别忘了中国实行科举制度的1000多年里、总共产生的500多位状元中,小小泰宁县就占了两名。老百姓骄傲啊,专门在明朝状元邹应龙读过书的山洞里,建起一个供人朝拜的景点—请注意,可不是咱们今天圈地、收费的新景点,而是老辈人父父子子传下来的。一代又一代用心良苦的家长,带着孩子来烧上一炷香,指着阴僻的山洞,讲述邹状元喝山泉、吃糙米,专心致志读书的故事,以此激励后辈发奋苦读,出人头地。
这里的读书风气浸漫到每一棵树的叶片上、每一枚草的茎尖上。后来的几天,我注意观察到,无论是在县城、村镇还是乡间,无论是朱玉门还是柴桑扉,其大门上面,全都工工整整地贴着对联。文词多是自拟的,比如:
“悠然潇洒身无拘拍掌临风歌一曲”
“好茶不怕细细品小心走得天下路”
“今年笋子来年竹少壮体强老来福”
……
普通话,中原韵,闽西腔,红纸黑字,全部沁着墨香而非印刷品。即使是村级书法家的字,也是笔锋独运,自成气象,可以上得字帖的比比皆是。他们你争我赛,张家魔高一尺,李家道高一丈,家家户户,皆敬拜字纸为神明。于是我又恍惚了:旁的地方比的是GDP,这里老百姓比的却是文化,书法的高低斗法,成就了泰宁独特的一景,让你不能不感叹,这块土地上,文化的底蕴简直太深厚了,石破天惊啊!
民可使“文”之,不可使“盲”之;民可使“智”之,不可使“愚”之。历朝历代,何国何家,你没有了高素质的人民,你这个国家就建不好你不信也得信!这些年人人都学会了一句话:“竞争,竞争,归根结底是文化和人才的竞争”,可是你怎么落实的呢?尤其是当今社会,世界各国都插上了IT的翅膀,发展越来越神速、生存的基点越来越高,而地球上的资源却已经越来越稀少、竞争的压力越来越巨大。你本来就落后着呢,靠什么跻身世界民族之林?不靠文化、知识、科技,不靠人的智慧、才能、创造力,让一万个人就长一个脑袋?等死吧你!
古人都懂得都能坐实的真理,我们今天焉能抛却?
当然,我心里明白,我们看到的还都是最浅表的层次。泰宁的墨池究竟有多深?我一脚迈进“尚书第”,想要亲自蹚一蹚。
这位尚书名叫李春烨,明朝天启年间人氏。46岁官拜兵部尚书,又称大司马,即今天的国防部长,官可谓大矣。10年宦海,打过多少胜仗败仗已不可考,只道是56岁审时度势,辞官还乡,用运回的120万两白花花银子,在县城里觅得最好的一块风水宝地,修筑起自家大宅院,题名“尚书第”。
这就又要说到“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的老话了。泰宁直到两年前,还是福建全省唯一不通水泥路的县份,山深藏得住宝贝,也保全了这座规模庞大、气势恢弘的尚书第,使其成为中国南方最完好的明代古民居建筑群。整座大宅院五递五进,房舍数百,气象森森,一色的大屋顶翘檐,敞开式大厅,长方形天井犹如一座座大盆景,两旁厢房掩藏在磨砖对缝的青砖里。所有的房间倒都不算大,也就十几平方左右;但所有的内墙、外墙都高可数丈,须仰头才能看到顶,平白的就增加了不怒自威的气势。最是气壮的还属大门外,大门楼八字排开,三叠翘檐,当中龙盘凤绕,两边神兽排列。门楼的石头雕花,刀功考究到连正在《教子》的“三娘”、正在唱《空城计》的诸葛亮,还有其他我认不出来的许多人物,其头发丝、其胡须、其蟒袍玉带,皆栩栩如生。大门楼正前面,是一大片开阔的空场,俨然竖着两根直插云霄的旗杆,据说是一文一武,上面的什么图案象征着“皇恩”的什么特殊待遇。旁边还有一人高、两人粗、青石雕花的拴马石,可见当年走动的热闹和铺排场面。
这真让我暗自惊奇:文化的力量可真是无比强大,言之“排山倒海”或“所向披靡”都不为过—你看在宋代,你看在这么偏远的深山里,你看一个退职返乡的“南人”官吏,修个自家的宅院都自觉地膜拜着中央,其规模、布局、结构,整座“尚书第”的建筑风格全是典型中原文化的结晶,直让人想起山西、山东、河北、天津的那些个著名的大院。
不过,从个人的取向来说,我可真不喜欢这种“大院文化”。因为它们高大得阴森,规矩得呆板,像老鹰一样阴鸷恐怖,又像虎穴狼窝一样的寒气逼人。我想象不出人住在这里面,还会有亲情和爱情、幸福与欢笑?只有那明式风格的窗棂,还多少表达出了一种生命之轻,那是简洁的横条竖条拼接出来的图案,并不怎么刻意,就拼出了兰花、蕙草和一些好看的图饰,终于让人长出了一口气:在这座沉重的封建主义的大山下面,总还算冒出了一枝红杏,两枚青草……
我就又开始恍恍惚惚:眼前浮现出几幕民间的戏文,故事情节都是那小姐红杏于不经意之间,看上了穷书生××,在丫环的帮助下,私定终身。尔后,逼婚、抗婚、逃逸,最后终于挣脱了大宅院的桎梏,飞向青草嫣然的大自然怀抱……千百年来,无论是舟埠码头还是乡村小戏台,无论是皇家梨园的名角还是村野戏班子的无名艺人,所有的戏文都是这么唱下来的,究其实是反映出了老百姓心底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我极为尊重这种“视金钱如粪土,视爱情为幸福”的生活哲学,钱再多,官再大,宅院再宽阔,倘生活中没有了明亮和畅快,没有真爱与珍爱,就好比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泥封在聚宝盆里,金银珠宝再多也照不亮他的眼睛,于是他的心再天大地大,也是瞎的。
这么浅显的道理,连富家小姐红杏都能明白,可是今天的贪官们和准贪官们却总也弄不明白,还一个个钱权迷心窍,飞蛾扑火似的去捞那10万雪花银—他们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也想建起自己人生的大宅第?历史难道不是一面镜子吗!
我对泰宁县领导一班人的印象好,就是因为在他们心中,是有这面明镜高悬着的。那天看梅林戏回来,走过一条寻常的小街,突然见到街边的一栋普通旧楼,门口竟挂着县委县政府的牌子!哎,又该说走遍南北西东,从未见过这样的当代“县衙”,所以我竟不相信地停下步子,就像校对我的版面一样,盯着那楼房看了又看。
没错,真的没错!但见那是一栋六七层的旧楼房,外表贴着已被风雨剥蚀得发了黄的瓷砖,像任何一栋居民楼一样,普普通通地掩映在路边的绿荫里。大门口,既没有长长的甬道增加其威严,也没有荷枪实弹的哨兵站岗放哨,只在门口的拐弯处,摆了一个和居民小区没什么大区别的传达室。
我甚至都有点儿冲动了:这种具有20世纪50年代风格的县政府,实在使人产生了一种亲近感。什么叫“亲民政府”?这就是。什么叫“人民公仆”?这就是。什么叫“和谐社会”?这就是。也许是我的观念太传统了,或者说我太愿意怀旧了,丝丝细雨中,我在这可敬的“县衙”前站了许久。
或曰:韩小蕙你太书生气喽!泰宁小县,路隘,林深,苔滑,他们是因为经济没搞上去,没有钱,才不得不如此朴素的吧?
不对。泰宁的旅游业起步很早,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起,积累了20年,现在已经进入了金色的收获季节。这“一业兴,百业旺”的快速发展,带动了全县经济社会的协调发展,已使泰宁的经济运行质量和发展速度,跃居福建省的中游水平—你可要知道,福建可不是西部,它是得改革开放先声的沿海强省,它的晋江、石狮、漳州、惠安、厦门……早都是富得流油的黄金宝地。再说,今年(2005年)春天,泰宁申报联合国“世界地质公园”的评选,在全县人民的摇旗呐喊助威声中,终于击败了全球范围内的其他强手,获得通过。泰宁已经拿到了一大笔扶植基金。我亲眼看到,环城公园正在大兴土木,除花草、树木、门楼、牌坊外,最羡煞人的是几十组大型人物雕塑群,它们比真人还要高大,石材的、铁质的、青铜的,全是跟泰宁有关的历史人物,从汉、唐一直排序到宋、元、明、清。
而在县城门口的最显要位置上,还矗立着一组高大的革命领袖人物像。骑马而来的是周恩来、朱德,后面跟着青春英姿的彭德怀、杨尚昆……他们头戴八角帽,身穿红军服,被战士们和群众簇拥着,走在泰宁的“红军街”上。噢,泰宁还是当年中共中央21个苏区县之一,周、朱、彭、杨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曾在此运筹帷幄,指挥红军作战。今天,漫步“红军街”上,还可看到两旁高墙上留下的红军标语:“打土豪,分田地!”“都来参加红军!”……70年之后,重读这些历经了鲜血和风霜雨雪的标语,居然并没有多大的历史间隔感和陌生感,恍惚觉得日子并没有断,一切都像流水一样,了无痕迹地蹚过岁月,把该带走的带走了,也把该留下的留下了。
千里迢迢来泰宁,又跋山,又涉水,又转弯道又晕车;还看了,读了,念了,想了,在大山的怀抱里奔走了许多天,我也想留下点儿什么。
什么呢?
直到此刻,我还一直没写到泰宁的自然风光。非无以言之,亦非无堪压群芳的大美,而是因为太难写了。山光水色本是三维空间里的神灵,和我们人类枯燥乏味的世界根本不在同一个气场,用照相机和摄像机都不能拍出它们的本真面貌,何况我们这支只会在平面上划拉的笔呢!
世界和祖国各地,这里那里,到处都有各展仙姿的山,各领风骚的水。经常见有人说:山峰是雄性的,呈现的是阳刚美;河流是女子,奉献的是阴柔美。也有人说北方的河山是男性的,追捧的是雄霸气象;南方的山水是温婉的,显示着女人的寸断柔肠。似乎有点儿道理,我却不以为然:山和水都是有心跳的生命,好比一个男人或女人,既金戈铁马又有情有义,集天地大美于一身又能充分彰显出个体的高贵,那才是我们既喜山又乐水的原因呢。
泰宁的山就分不出性别和籍贯。听说古人曾形容它们是能“欺负天的山”,真是生动极了。果然在金龙谷的大皱折里,我们看到了残天一线的奇观—两架直上直下的山崖,几乎相抱相拥在一起,把蓝天挤成了一条线。人在这里,冷风“嗖嗖”地灌,更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身子,把一种巨大的压迫感承接到心里,连话都不敢多说,生怕惹怒了大山,两臂一夹降下雷霆,真唤来泥石流可不是玩的!然而,当你登上山顶,举目四望,连绵的大山又变成一群柔媚的仙女,满山的绿枝是她们的胳膊,招展着翩翩起舞,所有的面孔都在朝你微笑。主人告诉给我们一个地质专业术语:这里是典型的“青年期丹霞地貌”。
此时此刻,泰宁的水也是软软的,像姐姐对弟弟一样充满了柔情。在著名的上清溪七公里处,我们登上三人乘坐的小竹筏,由艄公领导着开始漂流。溪水之青青,葳蕤之绿藤,满山之嘉木,独与我之目成。高天兮缥缈,云亮兮风清,竹筏兮箭射,静影兮沉壁。在这神奇的幽谷里仙飘,念天地之悠悠,呼友朋们共唱,摒退一切烦忧和黑色,只留下人生的欢乐!人,有时是必须到大自然中寻求抚慰的,向她倾诉你的失意、挫败、软弱、哀哭和动摇—甭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这都并不气短,做一个大自然的赤子并不丢脸。何况,这又一定是走向新生命的契机。
在泰宁大自然的怀抱里,忘忧的我还意外收获了一份高雅的情致:我认识了两位新朋友。一位是泰宁的新竹—新生的春笋。由于一直生长在贫瘠的城市,起先,我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只在山间走着,突然看见路旁大片的林地里,高高矮矮地竖着一根根黑乎乎的家伙,像树棍,又像竿子,不知道是什么“秘密武器”?众人皆笑话起来,并用“雨后春笋”的成语教导我。哎呀,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也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些激情四射的家伙,它们可真是的,生命力顽强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谁也休想阻止它们的生长。眼见着新修的水泥方砖路,被它们的小脑袋一块又一块顶起,你嘴里数落着它们的不规矩,心中却为它们浮一大白。第二位新朋友名叫“还魂草”,多么诗意的名字,多么令人景仰的小草啊!只见断壁山崖上,它们顽韧地扒在几乎是光秃秃的石缝上,风割一刀一刀,日射一箭一箭,冬雷阵阵夏雨雪,把它们打得遍体鳞伤,气息奄奄,死过去不知多少回!可是只要飞来一小片薄云洒下几滴细雨,它们的“魂”就被“唤”回来了,叶和颈立刻变得郁郁葱葱,一起欣欣向荣地欢声唱着感恩的歌曲。它们可真是人类的榜样啊!
乐莫乐兮新相知—泰宁的朋友们,我生命的痛点几度被触碰,亦几度“唤”回了我的“魂”。为此,深深地感谢!
回到北京家中,我给至爱亲朋们发伊妹儿,说的是:“我把一颗心儿留在了泰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