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河流穿过针眼:音乐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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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唱歌就是歌唱

我在男低音歌唱家彭康亮那里获得一句妙语:唱歌就是歌唱。

他说话时突然向自己提了一个问题:什么是唱歌?

所谓简单的问题其实最难回答。如惠特曼的诗:“一个孩子说:草是什么呢?他两手满满地摘了一把送给我。”

彭康亮显然被自己难住了,在房间里大步踱走。外屋坐着彭的钢琴师,一位安静的先生。彭的妻子倚在钢琴上俯首修指甲,是舞蹈演员。他们都不介意彭康亮这个艰深的问题,显然后者的脸已经通红。

终于——彭歌唱家停下脚步,用广东味的普通话洪亮地宣称:

“唱歌,就是歌唱!”他的手臂扬起,像唱到咏叹调高潮处那样。

我受到感染,但还是觉得好笑。这话略有诡辩的意味:黑天就是天黑。我当时没有理解彭康亮这句话的含义。他出语铿锵,而且真诚。在那次谈话中,彭还讲过“唱歌不是做官,凭什么越高越好?”这样令人解颐的趣话。他是中国仅有的男低音歌唱家,而不是中音、次中音,是中央音乐学院恢复高考后唯一免试入学的考生。彭康亮谈吐诚恳,并无谐谑的意思,但越发令人开颜。我奇怪钢琴师和彭的妻子为什么不笑。而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这句——

唱歌就是歌唱。

有一次,我遇到阿鲁科尔沁旗一个女子,她用蒙古文写小说,神色宁静。我和她交流,她只用“是”与“不是”作答。我很劳碌,她仍宁静着。后来,她提到自己祖父的时候,话匣子打开,说着,站起来,好像要去找她祖父(她祖父已逝)。她快速说到草场、给马编的辫子、锡酒壶和玛瑙烟嘴、她祖父临终前胳膊瘦得皮能拉很长。这位女小说家突然默哑,眼望前方。前方只是这家饭馆的恶俗的塑料壁纸,但女作家的目光仍然穿透过去,唱起一首歌。

蒙古女人的歌声,与其说唱,不如说迸发。其中的委婉和强烈交织在一起,响遏行云。她根本不在乎你听不听,径自唱着。她的眼光不在听者的脸上,而由墙壁穿出,落在山坡上如披蓑的松树上,树下泉水小声流过。我们都傻了,屏息倾听,像看到一只只花瓶从高处跌下,清脆地摔成碎片,却吓得不敢去拣拾。蒙古民歌的旋律像绸子一样在三尺高的地方飘起来,上面放着歌者所要寻找的东西:柴火、油漆的炕桌、盐、装奶的瓦盆、婴儿的手。这些,以及她祖父的慈祥的脸,全从歌声里飘了出来。我们仿佛置身于草地上,潮湿的带有腐败气息的水草气息,像是从星星上面传过来的。听这样的歌的时候,我很想去抱住一棵树,把头靠在树上。内心有一个地方在痛,像树叶一样哗哗落下来掩埋一件美好的东西。

这时我想起彭康亮的话:唱歌就是歌唱!

我们为什么要唱歌呢?那是表达生活的独有的语言系统,就像骨髓里的东西和血管里的东西一样,它们是独特的存在。我们为什么要歌唱呢?因为我们要给心灵一个述说的机会。只有心灵的述说才是歌唱。拉赫玛尼诺夫说:“心灵是无法用力度符号标注的最高级表情的源泉。”

而今天在电视上比比皆是的MTV当中,充斥的都是唱歌者而不是歌唱者。他们不是自己要歌唱,而是以唱歌谋食。他们的歌声里没有心灵的话语。而由于电视及晚会的原因,大量的还音(假唱)MTV以及画面演示,使唱歌已经成了工业产品。像饮料瓶上的配方:果汁15%,黏稠剂2%,防腐剂2%,阿斯巴甜1%,水80%。现在的歌声也是由80%的水以及其他电子元素按百分比组成的,甜甜地糊在虚假的生活的表面。

而我们的生活失去了许多真纯的东西之后,最后连歌唱也失去了。那么一同失去的,必然包括真诚与朴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