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大师:谈到佛陀的政治理念与教化,令人感慨的是,翻开人类的历史,从古至今,世界各国的政治少有清明的时候,大都处在变乱动荡之中。原因是各阶级、各国家、各民族都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出发点,对内自相残杀,争取领导;对外侵占掠夺,谋取扩张,处处显露人性自私贪婪的弱点!
佛教是个崇尚和平的宗教,佛教没有阶级和种族的歧视与斗争,佛陀当初打破四姓阶级制度,明白揭示民族的平等观,即是认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应一律平等视之。因此一如佛教的传说,如果悉达多太子当初不出家修道而接掌王位,便是一位英明仁慈的转轮圣王。所谓转轮圣王的政治,就是一种自由民主的政治,也就是行五戒十善的德化政治。
佛陀出身王族,对国家政治有透彻的了解。在《般泥洹经》里,他说:“天下多道,王道为大,佛道如是,最为其上。”佛陀的政治理想和宗教理想,是彼此圆融互利的,他认为唯有依循正法,政治才能达到理想的境地。换句话说,一个理想的政府,必须在国家、法律的秩序上,加上宗教、道德的规范,才能发挥仁王政治的理想。
佛陀对仁王政治的教化,普见于佛教的诸多经典中。在《大萨遮尼乾子所说经》里,佛陀开示:民心不安,是国家之危,所以领导者应常挂念百姓,如心系自己的幼子一般。在《如来示教胜军王经》中,佛陀说:身为国王者,对于国内所有众生、僮仆、大臣,都应以“四摄法”来看顾摄受。在《长阿含经》里,佛陀说:“君臣和顺,上下相敬……若能尔者……其国久安。”在《佛说孛经抄》里,佛陀指出:“为君当明,探古达今,动静知时,刚柔得理,惠下利民,布施平均。”在《法句譬喻经》中,佛陀提出为王之道当行五事:一是统理万民,须公正公平,不能有冤屈之事;二是储备人才,要用心并给予教育;三是勤政爱民,广修福德;四是不听信谗言,而能察纳正直的谏言;五是洁身自爱,不贪图享乐。在《金光明最胜王经》里,佛陀则说:“于亲及非亲,平等观一切,若为正法王,国内无偏党,法王有名称,普闻三界中。”
佛陀综观当时社会的状况,认为一国的兴衰与君主的道德有关:“君主贤能德政,则国运必昌,人民幸福;君主失德,则国运必堕,人民痛苦。”因此,佛陀为帝王定下应守的德目,如:清廉宽容,能接受群臣的谏言;肯布施,能与人民共甘苦;租税必依法征收;勤政爱民,谨持威严;审判必依法律,无私曲于其间;与群臣和睦,不与彼等竞争等。
除了国家最高领导者应具备慈悲、能力、公正、守法等条件以外,在《增壹阿含·细禁品》里,佛陀也举出执行政令的官员必须具有:不贪污、不暴怒、不诿过、不怪僻、不悭吝、不犯法、不磨人、不重税、不嗜酒、不好色、不自私等内涵品德,才能行法不悖,利益众生。此外,《中阿含·雨势经》中也记载了佛陀对政治的看法。有一次,阿阇世王要发兵攻打跋祇国,特地派遣雨势大臣向佛陀请教战略。佛陀知道雨势大臣的来意,故意对站在身后的阿难开示跋祇国所以富强的治国七法:(一)数相集会,讲议正事;(二)君臣和顺,上下相敬;(三)奉法晓忌,不违礼度;(四)孝事父母,顺敬师长;(五)恭于宗庙,致敬鬼神;(六)闺门真正,言不及邪;(七)宗事沙门,敬持戒者。
佛陀主张以议会制度,推行民主法治来决定全民的利益,一如今日立法院、监察院等也经常召开会议,只是早在两千五百多年前,佛陀已有灼灼先见之明了。所以英国政治名著《印度的遗产》一书中提到:“现代民主国家的会议制度,便是从佛教的思想中继承来的。”
其实,一个良好的政府不必然是全能的,但是必须导民以正。从以上诸多佛教经典中,可知佛陀心目中的理想政治是转轮圣王的仁王之治。他认为一个国家不可扩张武力去侵略他国,但是为了维护本国人民自由、平等、安全、幸福,必要的施政是可行的。
佛陀对于政府治国之道的精辟看法与理念,如果当今政治人物都能谨记在心,并且依之而行,应用于治国济民,那真是国家之幸,人民之福了。
既然佛教徒关心政治已有佛陀身先表率,那么历代高僧大德对政治的看法又是如何呢?他们是否也曾立下什么典范?请大师为我们说明。
星云大师:前面提到,佛教的弘扬要靠帝王的护持,才能普遍推广;相对的,佛教又能影响帝王施政理念,辅助帝王修身、治国、平天下,所以佛教与政治的关系一直是密不可分。在中国,不但历朝设有僧正、僧统、僧录司等僧官制度,更有礼请僧人为国师而辅佐施政者,譬如禅宗的南阳慧忠禅师,唐肃宗、代宗都曾封立他为国师。华严宗三祖法藏贤首,唐高宗曾随他求受五戒,武则天请他至宫中宣讲华严要义,法藏为了让武则天明了“体相用一如”的道理,就近取譬宫门一对金狮,成就《华严金狮子章》的伟大著作,使华严宗在唐朝大放异彩。而四祖清凉澄观更是受到代宗、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等皇帝的崇敬,被尊为七帝国师。
唐朝的悟达国师深受唐文宗敬仰,宣宗即位后,更颁赐紫袈裟,并且敕封为三教首座。他曾襄助宣宗复兴佛教,功绩炳然。隋唐时的玄琬法师受朝廷礼请为太子太傅,以“行慈、减杀、顺名、奉道”四事,教导东宫太子未来掌政爱民之方。其他如宝志禅师为梁武帝的国师,玉琳国师为清顺治皇帝的师父,天台智者大师受到隋唐两代帝王的尊敬等。以上这些大师都是抱持方外之士的超然胸怀,以佛法智慧,为国家的安乐、人民的幸福贡献宝贵箴言。
此外,历代对国家政治深具影响力的僧侣,诸如西晋末的佛图澄,他度化残暴杀人的石虎、石勒,解救生灵无数,二石尊之为师,时常请教社稷大事。佛图澄的弟子道安大师,是姚秦苻坚以十万大军征讨襄阳时希望求得之人。当时有位博学广闻的习凿齿,以文名著称,其辩才早已名满天下。在道安抵达襄阳之前,习凿齿已久闻道安之名,特意修书通好并前往拜访,他自我介绍:“四海习凿齿。”意思是四海之内多闻我名。道安应声回答:“弥天释道安。”即普天之下,相信佛法,有道,就能平安。两人机锋相对,可谓禅意盎然。
道安大师后来劝谏苻坚休战,让众生免于涂炭。再如唐朝玄奘大师,他在主持译经大业的同时,还经常随驾高宗左右,接受咨询国事。玄奘大师圆寂的时候,唐高宗罢朝三日,悲恸地对大臣说:“朕失去了一件国宝!”可见玄奘大师受到朝野仰崇之深。
皇帝是政治上的国王,影响于一时;出家人是真理上的法王,影响于万世。隋文帝曾经赞叹灵藏律师:“朕是世俗凡人的天子,律师你是求道学法者的天子;律师能以佛法度人为善,而朕只能以法令禁人为恶。”南宋高宗曾礼请法道禅师入朝共谋国事,贡献计策,稳定军机。曾经一度为禅僧的刘秉忠,元帝入主中原后,特别征召他出仕为相,刘秉忠为了保全汉人的生命财产,免受无辜的杀戮,乃挺身而出,立朝仪,订制度,推行汉化,延续了汉民族的生存;元代至温禅师,由于赞助王化有功,世祖敕封他为佛国普安大禅师。
历代的高僧大德虽然不像帝王将相直接掌政,但是爱国之心和一般人是相同的。他们以佛教的高超教理来净化人心,改善风气,为社会提供心理建设、精神武装,给予社会大众苦难时的安慰、失望时的鼓励。只是长久以来许多人对于僧侣关怀政治总是抱持不正确的观念,认为出家人不可以问政,不能关心政治,其实政治既是众人之事,佛教徒关怀社会,岂能不关心政治?因此即便佛陀也曾说过自己是“众中之数”,乃至观世音菩萨以三十二应化身游诸国土,度脱众生,其中即有国王、宰官、大将军身,以其政治身份,为众生创造富足安乐、无有怖畏的人间净土。所以佛教徒参与政治,本着爱国爱家及关怀一切众生的悲心,怀抱淑世济人的圣贤之心,从事政治的事业,又有何不可呢?
是故常有人问:“佛教徒可以从事政治吗?”答案是“可以”!因为从佛陀为国王们讲说转轮圣王的理想政治,以及历代国师们以佛法的智慧辅佐帝王治理国家,都证明佛教徒可以参政,但不必直接干治的中道思想。佛教徒如果能本着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精神,从事政治的事业,更能扩大心胸,为众谋利,这是不容置疑的。
大师,您提倡人间佛教,一向都很积极地走入人群,主动关怀社会与时事,但大师对政治又一贯保持超然和超越的态度,是否这就是所谓“问政而不干治”呢?请大师开示。
星云大师:人在社会上谁也脱离不了政治,佛教徒虽不介入政治,但关心社会,关心政治。“问政不干治”是佛教徒对政治的态度。也就是说,佛教基本上是超越政治的,但对社会大众的关怀,仍不失其热心,只是不直接接触行政工作。这也是佛门一向主张的“问政不干治”。我对政治与宗教的看法,一向主张“政治权力方面,宗教徒不沾边;宗教灵修领域,政治也不要干涉”。例如我开创佛光山,或在全世界建设一两百座道场,十方善施协助之外,从来没跟政府申请过一毛钱来补助设施。我认同太虚大师的“问政不干治”。“政治”两个字,“政”是众人的事,“治”是执行、管理之意。问政就是可以担任议员,关心国事,给予建议,但是不要当警察局长或乡镇长等,直接参与政治。目前台湾社会混乱,是非事多、法律不张,我也不赞成出家人参选民意代表,但可推荐正信的佛教徒参选,因为总要有人来关心国事,改革政局。
像现任西来大学的教务长古鲁格,是斯里兰卡人,过去曾是代表斯里兰卡国家政府驻联合国的大使。刚才上课前我问他:“目前斯里兰卡佛教与政治的关系如何?”他说:“斯里兰卡有二百多个国会议员,其中有九个是出家人,都是很优秀的议员。”我开玩笑说:“你们南传佛教比我们北传佛教进步,在台湾,要有九个担任‘立法委员’的出家人都很难呢。”
宗教不能离开国家,不能离开政治,出家人可以不做官,不管理政治,但是不能不关心社会、不关心民众,因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管什么身份,每个人对国家都不能置身事外。
出家人虽然出家了,但是并不意味出国,并没有远离自己的国家邦梓。爱国不分你我他,方内、方外,为政不必高官厚禄,权力在握。我想爱国没有错误,没有国家民族观念才是罪过。国家需要广大的佛教徒投入问政行列,以佛教的高超教理来净化人心,改善风气,维持社会秩序。何况佛门广大,如阳光普照,天雨润泽,不会拣择是大树或小草。贩夫走卒、贫苦困顿者,我们都会心生悲悯,希望他们能得到佛法的滋润,重拾生命的力量和喜悦,何况政治人物?佛教不会舍弃任何一个人。而且,如前面所言,在上位者如果有宗教信仰,明因果,知取舍,对国家,对百姓更有正面且巨大的影响!
这几十年来,和我接触的政治人物不少。1996年5月,美国前副总统戈尔访问西来寺,晤谈中,这位和善的政治家表现出对宗教和移民的高度支持与关切。他赞许佛教的合掌,认为此动作代表了合作、团结、互助与包容。1998年5月,我到马来西亚弘法时,与他们的首相马哈蒂尔会晤。他认同佛教的慈悲心、平等观,并提出人类也应有相互关怀友爱的情操。2001年8月,当时任高雄市长的谢长廷先生,因看到《仁王护国经》里“若国欲乱,鬼神先乱;鬼神乱故,即万人乱。当有贼起,百姓丧亡”的句子,深感净化心灵的重要,于是率同一级主管到佛光山进行“净心论政之旅”。那时,我提供“以众为我,就能解决问题;以退为进,世界将更宽广;以无为有的胸怀,拥有更多;以空为乐,更能自由自在”的观念,作为他问政管理的参考。
另外,台湾亲民党主席宋楚瑜曾说,从我身上学到“老二哲学”,他要效法出家人,以众生为念。我曾勉励陈水扁说,“有佛法就有办法”,“政局要安定,有助于‘9·21’灾后重建及两岸问题的处理”;也表示全民应推行和实践我提倡的“做好事,说好话,存好心”三好运动。还有,2001年,我应邀演讲,也提出“对经济的复苏,企业要大小共存;对社会的治安,全民要同心协力;对族群的融和,大众要互相尊重;对国家的未来,眼光要瞭望全球”四点意见,作为大家未来努力的方向。
《龙舒增广净土文》言:“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我们生存世间所承受的四种恩德,其中之一便是“国家恩”。每个人都需要国家政府来保障生命财产的安全,所以平时有力量者帮助生产,有技能者提升科技建设,有智慧者建言国是,有财力者广结善缘……每个人都应该在自己的岗位上尽忠职守,以报答国家覆护之恩。佛教与政治之间有如唇齿相依,彼此脱离不了关系。证诸历史,佛教愈弘扬的时代,国运就愈昌隆;同样的,国家富强,政治清明,佛教才能兴盛。因此,身为国民,大家都应该关心国家大事;身为宗教家,更应为全人类福祉尽心尽力,不但不能置身事外,而且应该积极关心,直下
承担,这才是人间佛教菩萨道的实践。
请问大师,佛教与政治的关系既是如此密切,两者之间是否有一些异同或是主从的关系?
星云大师:说到佛教与政治的异同,早期我在各地讲演,后来结集出书的《讲演集》,里面有一篇《佛教的政治观》,谈到二者的不同,我曾列举以下数点。
(一)政治是管理众人,维护社会秩序的团体;佛教是教化众生,净化社会人心的力量。
(二)政治希望人人能够安和乐利地生活;佛教要求人人能够慈悲喜舍地做人。
(三)政治是重视法纪,要人人守法;佛教是慈悲忏悔,要人人自律。
(四)政治是维护治安,保卫国家;佛教是救苦救难,拥护国家。
(五)政治重视才干机变,以力服人;佛教重视戒律因果,以德服人。
(六)政治对于功和过,重在事后的赏罚;佛教对于善与恶,重在事前的认知。
(七)政治是权法,因时、因地、因人而制宜;佛教是实法,因教、因法、因理而肯定。
(八)政治是曲线的,曲而求远,人人平等;佛教是直线的,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九)政治重视实效通行,即日成办;佛教重视远益利济,普度现未。
(十)政治的世界和平,是理想目标;佛教的净土共生,是行愿完成。
(十一)政治以财力、军力、权力,治理国家;佛教以德力、法力、心力,辅助国家。
(十二)政治从外做起,要求人民修身守法;佛教从内做起,要求人民修心守道。
(十三)政治要求人人奉行四维八德,以家齐国治;佛教要求人人实践五戒六度,以自度度人。
这是从佛教与政治的定义、教化、目的,以及执行方式等来作比较。表面看来,两者有极大的差异,实则可以相辅相成,相互融通。例如佛教虽明诸法毕竟空寂,实相无相,但在教化时,会随着众生根机而有许多权巧方便的施设。如《杂阿含经》里记载,有位御马师问佛陀:“身为‘无上调御丈夫’的您,以几种方法来调伏众生?”佛陀回答说:“如同调马一样,也是以柔软、刚强、刚柔并用三种方法来教化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