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前面所言“心净国土净”“心平天下平”,真是如醍醐灌顶!但是心中的清净,谈何容易啊?我们虽没经历过战争,但是各媒体常常教育我们要记取历史的教训。如本·拉登造成的恐怖事件,及美伊战争,残杀无辜的种种,都让人激动不满。我们心中,已不知不觉延续着历史的仇恨。请问大师,这些无形中积压的不满和仇恨该如何纾解呢?
星云大师:冤冤相报何时了?因为战争而累积延续的历史仇恨,会让人间如炼狱般痛苦!这一两年,因为伊拉克的问题,美国和一些欧洲国家的关系每况愈下。为了改善彼此的恶劣关系,布什总统于2005年2月前往欧洲进行“和解之旅”。虽然有些欧洲国家质疑美国“反恐”“限制核武扩散”“民主外销”等美名背后隐藏着追求霸权的动机。但是,至少反映各国领袖已能坐在会议桌前谈判,理性地面对各种尖锐问题。
“和解”是走向和平必经之路。和解的前提,则是双方须敞开心胸,伸出真诚的友谊之手,或勇于认错、虚心忏悔。古往今来,无论一个国家或一个团体,主事者乃至组成的分子,能够“认错”与否,往往就是成败得失的关键所在。古时候的中国凡有灾祸,皇帝就下诏罪己,以求抚平人心。1998年,美国总统克林顿因为绯闻案而闹得满城风雨。起初克林顿不肯认错,在大法官面前做不实的证词,结果引起民众反感,险遭国会议员弹劾。后来他勇敢、公开地向全美国人民道歉,终于获得民意支持,而稳住总统的宝座。可见不管是个人、团体或国家,唯有“勇于认错”,才能获得大家的宽恕与谅解,才有机会重新站起来。
在这方面,我们还可以从最近发生的两件事来作比较。因为日本不肯对侵略中国、南京大屠杀之事认错,甚至篡改教科书,试图湮灭历史证据,中国于是纷纷掀起激烈的反日示威游行。相反的,德国在二次大战后,视纳粹为资本主义独裁政权,而与它划清界限。2005年1月27日,德国及全球四十多个国家元首聚集波兰,纪念第二次大战奥斯维辛集中营解放60周年,并进行一连串的战争反思活动。从德日两国的心态和行为,可使我们明白:勇于认错,才能赢得别人的宽恕;宽恕别人,自己也才能获得平安平静。人,不怕犯错,就怕没有“认错的勇气”。亲子之间、师生之间、朋友之间,甚至主管和部属之间,都应具有“勇于认错”的美德,才能温馨祥和,彼此也才有进步成长的空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牵涉层面更广,一个政策、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就是千万人乃至上亿人的性命祸福,怎能不慎,怎能错而不改,让错误一直延续下去呢?
如何纾解仇恨?《八大人觉经》指示我们应“不念旧恶”,以宽大的度量容人,犹如大海之深广,能涵纳任何污秽之物,且不失其清净;又如虚空之宽大,能包容任何美丑之物,而不碍其自在。《出曜经·忿怒品》说:“不可怨以怨,终已得休息;行忍得息怨,此名如来法。”意思是以怨报怨,永远不能息怨,唯有以德报怨,才能结束一切冤怨的纠缠。例如提婆达多虽然一再和佛陀作对,甚至三番两次设计陷害佛陀,但是,在《四分律》卷四十里,我们也看到有一次提婆达多生病,群医束手无策,佛陀还是关心地前往探视,并为他治病。
《优婆塞戒经》卷三说:“少恩加己,思欲大报;于己怨者,恒生善心。”学习虚空、大海涵容万物的宽广,以善心、以因缘观来看待周围发生的一切事,就能生起悲悯心而浇熄嗔恨之火了。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过去的历史固然不容抹杀,一味的寻仇,只有加深恨意。唯有前瞻性地记取教训,防微杜渐,从根本上促进彼此了解,互助合作,才是长久相安之道。
宗教的慈悲、宽容,实在令人感佩!之前大师说过佛教从未发动过战争,让我们了解佛教确实是爱好和平的宗教。不过,我们好奇如果有外来的侵犯,也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吗?听说佛教在历史上也受过强权的压制、暴力的迫害,佛教徒是如何面对的?可否请大师为我们说明。
星云大师:佛教的教理告诉我们要慈悲安忍、戒贪止嗔,而治贪嗔最好的方法就是“忍辱”。《佛遗教经》言:“能行忍者,乃可名为有力大人。若不能欢喜忍受恶骂之毒如饮甘露者,不名入道智慧人也。”一般而言,忍贫、忍饥、忍病、忍苦、忍劳、忍打、忍骂还算容易,唯有忍气、忍受委屈、忍恨的挣扎最难消解。其实,忍耐不是懦弱的行为。真正的菩萨行者,能忍受别人的嗔恚、辱骂、毒打,而不加以报复。他们对于世间的利、衰、毁、誉、称、讥、苦、乐等境界,心不为所动,一切烦恼皆不能染。他们以忍耐为力,以慈悲为力,难行能行,难忍能忍,所以能排除万难,饶益众生。所以,忍耐实在是天地间最尊贵的包容雅量,是宇宙中最伟大的和平动力!
当然,忍辱并非一味地“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如果攸关佛教或大众安危,面对强权压制或暴力迫害,许多高僧大德也会挺身而出,运用智慧或善巧方便来化解灾难、救国济民。《折疑论》一书记载,东汉明帝永平年间,佛教初传中国的时候,遭到道教的抗拒,当时一些有法术的道士,要求和佛教公开比斗神通,较量哪一家的道行高深。代表佛教的迦叶摩腾、竺法兰二位法师,就是以神通之力击败道教,赢得汉明帝的崇敬,也让佛教在中国播下了种子。
《佛祖统纪》里写道:南北朝十六国时,高僧佛图澄见羯摩人后赵王石勒残杀无辜,心生怜悯,于是以神通、咒术等方便度化石勒,石勒自此皈依佛教。石勒死后,暴虐残忍的石虎继任为王,佛图澄又以神通救活其子,让他对佛教产生信心,使百姓免于多次的杀戮之苦。《宋高僧传》亦载,唐朝的隐峰禅师以神通化解正在交战中的军队,使一场悲惨的战争化于无形。俗话说“非常时用非常法”,在道德浇薄、人心危殆的乱世里,有时讲说佛法的道理,无法应急拯救时弊,要借由神通来解决问题,好比医治患有陈年宿疾的病患,要施用重药一样,先救急,然后再慢慢疗养。神通虽然不是究竟的解脱之道,但是有时却是弘法度众的方便法门。
也有运用智慧来折服强权的。在佛教文学史上居重要地位的《弥兰陀王问经》(汉译《那先比丘经》)是一代表。公元前2世纪的弥兰陀王博学多闻,通晓世间一切学问,他以聪明才干,英勇谋略,被当时的印度人称为“全印度最伟大的君王”。他尤其善与各家议论,往往所向无敌。他听说已证得阿罗汉果的那先比丘,修证兼具,便派人将其迎请到宫中,共同论法。那先比丘便是以其智慧,用各种善巧譬喻,解说缘起、无我、业报、轮回、涅槃等佛教基本教义,使得弥兰陀王心悦诚服,而信仰佛法。《梁高僧传》记载,南朝刘宋时的慧琳法师,学通内外,善识治国之方。宋文帝礼请他为宰相来治理国家,常常与其议论机密。慧琳法师也被称为“黑衣宰相”“紫衣宰相”,意思就是以出家人的身份来辅佐国家之事。
除了智慧,也有不少高僧以胆识气魄来面对权势的压抑。据《续高僧传》所载,唐太宗贞观十一年,下诏置道家于佛家之上,智实法师向皇帝上奏,极力申论“尊道排佛”的不当。皇帝大为震怒,当廷用刑杖责打智实法师,并令他换上百姓衣服,将他流放岭南。有人讥笑智实法师自不量力,不懂进退之道。智实法师慨然叹说:“吾固知势不可为,所以争者,欲后世知大唐有僧耳!”智实法师要后世的人知道,即使在佛教蒙难的时代,唐朝还是有僧格在。
再如《出三藏纪集》卷十五记载,东晋庐山慧远大师在时局混乱时,以其德望辩才破斥邪说,更著《沙门不敬王者论》言:“袈裟非朝宗之服,钵盂非廊庙之器,沙门尘外之人,不应致敬王者。”他不畏王权,力争沙门的超然地位,也使佛法得以流布江南而不坠。
另外,在日本人森下大圆所著,由我翻译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讲话》一书中,提到空也上人因见盗贼造恶业,流下悲悯的泪水,而感动盗贼放下屠刀,改邪归正。如此以慈悲教化的例子,更是多不胜举。从以上所举的事例,可知佛教虽然爱好和平,反对武力战斗,但是为真理、为佛教、为大众,也是当仁不让,会随机运用神通、智慧、胆识、慈悲等来面对强权暴力,来化险为夷。
除了国际战争、国内战争,还有种族之间、宗教之间、男女之间,各式各样的战争无日不有,是不是人际之间就潜伏着危险的引爆线?另外,我们个人也有所谓的“天人交战”,又该如何处理呢?
星云大师:世界上,国与国分,地与地分,尤其人与人分,最为危险。世界上,最难处理的问题,不是贫富,不是智愚,是种族、人际的问题。以中国来说,汉满蒙回藏是过去千百年来的情结,始终困扰着中国的政局,难以安宁。一直到孙中山先生倡导“五族共和”,这些种族情结才慢慢获得和解。
种族的纷歧,有的是地理环境使然,有的是语言和风俗习惯,也有因人种肤色不同,而相互排挤。即使是同文同种的种族里,也会有贫富贵贱之分,更形成种种不能和谐相聚的情结。现在异国通婚的情形虽然日愈普遍,但是白人妇女嫁给黑人的毕竟不多。所以,不能否认,有些种族仍有其天生的优越感,有的种族则被认定为次等的。最重要的还是,我们每个人都要有“众生平等”的观念。唯有打从心里尊重对方,才是获致和平的根本之道。
多年来我一直鼓励大家要做“地球人”。我们生存在这个地球,每个人彼此都有亲密关系,因此,能有“同体共生”的思想,就能消弭人际之间的战争;能认同“同体共生”理念者,也才有资格成为21世纪的现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