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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鲁迅作品的深度

今年是鲁迅逝世七十周年。这七十年间,世界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社会体制的变革,科学技术的进步,文化思想的发展,阅读观念的转变,都在考验着作家的存在价值。七八十年以前写的作品,现在是否还值得一读?

文学作品与家用电器不同,其淘汰率不是与时间成正比例的。文学作品有不同的种类:有些属于泡沫文化,转瞬即逝;有些具有一定的历史价值,事过境迁之后,只剩下文献意义;而有些则历久弥新,永远具有思想意义和审美价值。鲁迅的作品就属于后一种。

鲁迅的作品之所以至今仍有阅读价值,就在于作者对现实社会认识得透,作品的题旨开掘得深。这里我们只举《阿Q正传》中对于阿Q革命狂想曲的一段描写,便可见其认识的深度:

阿Q飘飘然的飞了一通,回到土谷祠,酒已经醒透了。这晚上,管祠的老头子也意外的和气,请他喝茶;阿Q便向他要了两个饼,吃完之后,又要了一支点过的四两烛和一个树烛台,点起来,独自躺在自己的小屋里。他说不出的新鲜而且高兴,烛火像元夜似的闪闪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来了:

“造反?有趣,……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枪,走过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

阿Q没有想得十分停当,已经发了鼾声,四两烛还只点去了小半寸,红焰焰的光照着他张开的嘴。

这就是阿Q式的革命。鲁迅在一篇杂文里说,古时候秦始皇很阔气,刘邦和项羽看见了,邦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是也!”羽说:“彼可取而代也!”他们要“如是”或“取代”的是什么呢?“简单地说,便只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威福,子女,玉帛,——罢了。”(《“圣武”》)所谓阿Q式的革命,便是这样的革命。他并没有什么革命的理想,所要的就是洋钱、洋纱衫、家具、女人,而且还要随意杀人,——杀他所不喜欢的人和反对过他的人。

还在鲁迅生前,就有人对阿Q的走向革命提出异议,认为“至少在人格上似乎是两个”。鲁迅回答说:“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我的阿Q的运命,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民国元年已经过去,无可追踪了,但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似的革命党出现。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但我还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阿Q正传〉的成因》)其实,何止是二三十年之后,就是现在的一些时弊,也都可从阿Q式的革命中找到影子。

以前,周扬和姚文元先后都对阿Q这个典型表示过异议,认为鲁迅不去歌颂农民的革命性,而塑造了这么一个落后的农民形象,是一种思想上的局限。但如果鲁迅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去做,也就失却深刻性,不成其为鲁迅了。这就是他们在思想上的差异,他们对中国社会认识水平的不同。

时下一位流行作家很看不起鲁迅,说是“一个正经作家,光靠短篇总是可疑,说起来不心虚还要有戳得住的长篇小说”,“我认为鲁迅光靠一堆杂文几个短篇是立不住的”。但在我看来,这位“说起来不心虚”的“正经作家”的所有长篇小说加起来,还抵不上鲁迅作品中上述一段描写。相差的距离,简直不可以道里计。

但现在,鲁迅的作品为许多人所拒斥,我以为这并非鲁迅作品本身失去价值,而是因为它不为人们所理解,而且与某种流行观念不合之故。现在人们要的是轻松、搞笑,而鲁迅的特点则是深刻、沉郁,他的作品里也有幽默笔调,但其中包含着深刻的讽刺,令人轻松不起来;鲁迅的人生态度非常认真,决不妥协,也不愿“和光同尘”,而总是坚持着自己的信念,这也使那些喜欢“捣浆糊”的朋友感到威胁,所以大家一起非难鲁迅,说他如何不好,作品也不值得一读。但如果我们不是以轻松、搞笑和“捣浆糊”为目的,那么鲁迅的作品还是值得认真阅读的。

——发表于2006年10月20日《第一财经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