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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讲真话”说的历史内涵

小引:巴金逝世时,姚献民要我给《世界》杂志写一则笔谈,我就“讲真话”问题写了几百字,因过于匆忙,意犹未尽,现补写一篇,仍就原题旨,作进一步申说。

“文化革命”运动结束之后不久,巴金即提出了“讲真话”的文学主张,并接连写了五本《随想录》来实践自己的理论。他自称:“《忏悔录》的作者卢骚是教我讲真话的启蒙老师”;“我没有走上邪路,正是靠了以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为首的新文学作品的教育。”(《为〈新文学大系〉作序》)这个符合实际情况的表白,正道出了“讲真话”说的历史内涵。

真诚和真实,正是启蒙思想家的一大特色,也是五四新文学的一种追求。鲁迅曾经对中国的旧文艺作过这样的批评:“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他号召道:“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论睁了眼看》)这不只是鲁迅一个人的看法,而是五四新文学作家们的共识。陈独秀呼吁:“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文学革命论》);胡适则说:“人生的大病根在于不肯睁开眼睛来看世界的真实现状。明明是男盗女娼的社会,我们偏说是圣贤礼义之邦;明明是贪官污吏的政治,我们偏偏说一点病都没有!”他提出,应该学习易卜生的长处:肯说老实话(《易卜生主义》)。此外,周作人、俞平伯、叶圣陶、冰心等人,也都发表文章表明自己对于真诚和真实的追求。

但是,前进的道路并不平坦。以五四为源头的新文学,在它发展的途程中,却将五四精神失落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走的不是求真的道路,而是回到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旧轨道上去了。虽然,“礼”的内容与古代有些不同,但是,从某种原则和观念出发,而不是从生活实际出发来创作文艺作品,则是相同或相似的。于是,就有许多钟情于五四文学传统的作家,提出了一些匡正时弊的理论观点,如冯雪峰的充分现实主义论,胡风的写真实论,何直的现实主义广阔道路论,邵荃麟的现实主义深化论,等等。但是,这些理论一次次遭到批判,到得“文化革命”期间,却都被罩在“黑八论”的网罗之内,而受围歼。于是,说假话、说大话、说空话的文学大行其道,而且出现了相应的理论观点:“三突出”原则。这种理论,打着革命的招牌,卖的却是复古主义的货色,它斩断了五四传统,把文学艺术引向假大空的绝境。

假大空的文学当然难以为巴金所认同。虽然在“文革”之初,巴金曾一度被批斗得稀里糊涂,自认有罪,对自己的作品作出全盘否定,但他毕竟是受过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影响,而且在五四新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作家,所以一旦镇定下来之后,就很容易看穿假大空文学的虚伪性和它给中国文学所带来的弊害。于是在“文革”结束之后,他及时地提出了“讲真话”的主张,这主张既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而且也是对五四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回归。

说到五四现实主义文学传统,一些新派的先锋作家会把它当作悖时货而不哂一顾。但这里所说的现实主义,其实是一种敢于直面人生的文学态度,而并非仅限于创作方法问题。就创作方法而言,五四作家倒是开放性的,这只要读读鲁迅的散文诗《野草》即可明白,它实在比后来的先锋派作品还要先锋。巴金所提倡的“讲真话”说,也是一种直面人生的创作态度。这种文学主张的提出,不但在“文革”刚结束不久的当时具有现实意义,而且到现在也没有过时。因为时下讲假话的作家还相当时行,讲大话、讲空话的作品也还不少,所以现在我们纪念巴金,就应该着重阐扬他的“讲真话”说。

从表面上看,“讲真话”说与“写真实”论的内涵似乎有些不同,前者侧重于作家态度的真诚,后者侧重于作品内容的真实,但真诚与真实本来就是不可分割的,没有真诚的态度,就不可能写出真实的作品,而制造假大空作品的作家,也绝不可能是真诚的人。所以五四时期许多作家将真实与真诚联系在一起,是有道理的。而巴金的“讲真话”说,本身就包含着主观的真诚性和客观的真实性两个方面,这从《随想录》所写的具体内容中可以看出。

《随想录》具有强烈的忏悔意识,这是作家真诚态度的集中表现。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最缺乏的就是忏悔意识,大凡一个人有了一定的地位,一定的名声,就要把自己装扮成十全十美的圣人,仿佛一贯正确,从来就没有犯过错误。但一个活人是不可能没有错误的,于是,就有文过饰非、诿过于人的做法,说假话成为他最大的本事,林彪甚至说:不说假话成不了大事,可见瞒和骗已经成为必不可少的政治手段。在这种文化背景之下,“文革”结束之后,各色人等一下子都成为被迫害者,很少有人承认自己也做过一些错事,甚至参加过御用写作班子的人,也声称自己一贯正确,从来没有写过错误文章,说是一开始就与造反派划清了界线。其实,实际情况远比简单的派别划分来得复杂,即使真正被打倒的人,在他还掌握权力之时,也曾打击过别人,在他复出之后,也犯过错误;即使无权的人,有时也会跟着权力者去糟蹋好人,无论是主动的或者是被动的。这样,就有了钱锺书所说的《运动记愧》之缺。巴金虽然挂过许多职衔,但没有掌握过什么权力,也没有主动去整过别人,但为了保存自己,在以往的多次运动中,也被迫写过一些表态文章来批判别人,这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本是常事,几乎人人有份,于是大家也就不觉得是一回事了。但是巴金却很认真,他在《随想录》中反复提起这些陈年老事,深感愧疚。这就可见巴金态度的真诚。只有认真对待往事,不加掩饰,才能大踏步地前进。面对历史上的错误而无愧疚感的人,到了适当时机,难免会重犯错误。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跟着喊打的人会这么多,即此之故也。

真诚的态度必然要求写出真实的内容。巴金在《随想录》中提倡建立“文革”博物馆,就是要直面历史真实的意思。他说:“建立‘文革’博物馆,这不是某一个人的事情,我们谁都有责任让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牢记十年惨痛的教训。‘不让历史重演’,不应当只是一句空话。要使大家看得明明白白,记得清清楚楚,最好是建立一座‘文革’博物馆,用具体的、实在的东西,用惊心动魄的真实情景,说明二十年前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文革”博物馆》)这就是说,写真实并不是为揭露而揭露,目的还是为了对发生过的事情有一个确切的认识,以免历史的重演。这也就是鲁迅所说的“只要写出实情,即于中国有益”(1934年1月25日致姚克信)之意。

但要写出实情,讲出真话,却并不容易。因为我们的习惯总是喜欢歌功颂德,不大愿意揭露矛盾,特别是当问题牵涉到自己的时候,更是不肯坦言。所以就会制造出一些历史垃圾筒,把所有的脏东西都往里面丢,或者会制定一些历史符号,以便把民众的义愤都附着其上,而显得自身非常干净了。但这不是历史。历史的实际情况是非常复杂的。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确和错误也会纠结在一起。巴金的要求是:“让大家看看它的全过程,想想个人在十年间的所作所为,脱下面具,掏出良心弄清自己的本来面目,偿还过去的大小欠债。”这要求当然很高,但也只有如此,才能真正写出历史的真实来。

巴金很坦率地说:“我编印了一本《真话集》,只能说我扯起了真话的大旗,并不是我已经讲了真话,而且一直在讲真话。”(《卖真货》)当然,能扯起讲真话的大旗就很不容易,这只要看到当时阻力之大,就可以想见其难。但巴金还是敢于冲破阻力,尽量讲出真话的,虽然有时欲说还休,有时不免用了曲笔。比如,对于“文革”的罪恶根源问题,巴金也常常用某种符号来代替,似乎未能免俗,但细读全书,就知道他其实是看得很清楚的。这在记游岳王坟的文字中透露出了信息:在说到加害岳飞的责任时,他引用了岳庙石碑上所刻明人文征明所作《满江红》,并特别强调其中的一句:“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这是点睛之笔。他接着还发挥道:“用自己的脑子思考,越过种种的障碍,顺着自己的思路前进,很自然地得到了应有的结论。”(《思路》)

无论巴金所讲的真话受到何种限制,无论这些话的深度、广度和后续情况如何,但他在“文革”刚结束之后,立即扯起“讲真话”的大旗,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

——发表于2006年《世界》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