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读懂蔡元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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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蔡元培著作精选(7)

吾国人最易犯之过失,其骂詈乎?素不相识之人,于无意之中,偶相触迕,或驱车负担之时,小不经意,彼此相撞,可以互相谢过了之者,辄矢口骂詈,经时不休。又或朋友戚族之间,论事不合,辄以骂詈继之。或斥以畜类,或辱其家族。此北自幽燕,南至吴粤,大略相等者也。

夫均是人也,而忽以畜类相斥,此何义乎?据生物进化史,人类不过哺乳动物之较为进化者,而爬虫实哺乳动物之祖先。故二十八日之人胎,与日数相等之狗胎、龟胎,甚为类似。然则斥以畜类,其程度较低之义耶?而普通之人,所见初不如是。汉刘宽尝坐有客,遣苍头沽酒,迟久之,大醉而还。客不堪之,骂曰:“畜产。”宽须臾遣人视奴,疑必自杀,顾左右曰:“此人也,骂言畜产,辱孰甚焉,故我惧其死也。”又苻秦时,王堕性刚峻,疾董荣如仇雠,略不与言,尝曰:“董龙是何鸡狗者,令国士与之言乎?”(龙为董荣之小字。)荣闻而惭憾,遂劝苻生杀之。及刑,荣谓堕曰:“君今复敢数董龙作鸡狗乎。”夫或恐自杀,或且杀人,其激刺之烈如此。而今之人,乃以是相詈,恬不为怪,何欤?

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怒一人而辱及其家族,又何义乎?昔卫孙蒯饮马于重丘,毁其瓶,重丘人诟之曰:“尔父为厉。”齐威王之见责于周安王也,詈之曰:“咄嗟,尔母婢也。”此古人之诟及父母者也。其加以秽辞者,唯嘲戏则有之。《抱朴子?疾谬篇》曰:“嘲戏之谈,或及祖考,下逮妇女。”既斥为谬而疾之。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通于夏徵舒之母,饮酒于夏氏。公谓行父曰:“徵舒似汝。”对曰:“亦似君。”灵公卒以是为徵舒所杀。而今之人乃以是相詈,恬不为怪,何欤?

无他,口耳习熟,则虽至不合理之词,亦复不求其故,而人云亦云,如叹词之暗呜咄咤云耳。《说苑》曰:“孔子家儿不知骂,生而善教也。”愿明理之人,注意于陋习而矫正之。

文明与奢侈

读人类进化之历史:昔也穴居而野处,今则有完善之宫室;昔也饮血茹毛,食鸟兽之肉而寝其皮,今则有烹饪、裁缝之术;昔也束薪而为炬,陶土而为灯,而今则行之以煤气及电力;昔也椎轮之车,刳木之舟,为小距离之交通,而今则汽车及汽舟,无远弗届;其他一切应用之物,昔粗而今精,昔简单而今复杂,大都如是。故以今较昔,器物之价值,百倍者有之,千倍者有之,甚而万倍、亿倍者亦有之,一若昔节俭而今奢侈,奢侈之度,随文明而俱进。是以厌疾奢侈者,至于并一切之物质文明而屏弃之,如法之卢梭,俄之托尔斯泰是也。

虽然,文明之与奢侈,固若是其密接而不可离乎?是不然。文明者,利用厚生之普及于人人者也。敷道如砥,夫人而行之;漉水使洁,夫人而饮之;广衢之灯,夫人而利其明;公园之音乐,夫人而聆其音;普及教育,平民大学,夫人而可以受之;藏书楼之书,其数巨万,夫人而可以读之;博物院之美术品,其值不赀,夫人而可以赏鉴之。夫是以谓之文明。且此等设施,或以卫生,或以益智,或以进德,其所生之效力,有百千万亿于所费者。故所费虽多,而不得以奢侈论。

奢侈者,一人之费,逾于普通人所费之均数,而又不生何等之善果,或转以发生恶影响。如《吕氏春秋》所谓“出则以车,入则以辇,务以自佚,命之曰招蹶之机;肥酒厚肉,务以自疆,命之曰烂肠之食”是也。此等恶习,本酋长时代所遗留。在昔普通生活低度之时,凡所谓峻宇雕墙,玉杯象箸,长夜之饮,游畋之乐,其超越均数之费者何限?普通生活既渐高其度,即有贵族富豪以穷奢极侈著,而其超越均数之度,决不如酋长时代之甚。故知文明益进,则奢侈益杀。谓今日之文明,尚未能剿灭奢侈则可;以奢侈为文明之产物,则大不可也。吾人当详观文明与奢侈之别,尚其前者,而戒其后者,则折衷之道也。

理信与迷信

人之行为,循一定之标准,而不至彼此互相冲突,前后判若两人者,恃乎其有所信。顾信亦有别,曰理信,曰迷信。差以毫厘,失之千里,不可不察也。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是因而后有是果,尽人所能信也。昧理之人,于事理之较为复杂者,辄不能了然。于其因果之相关,则妄归其因于不可知之神,而一切倚赖之。其属于幸福者,曰是神之喜而佑我也;其属于不幸福者,曰是神之怒而祸我也。于是求所以喜神而免其怒者,祈祷也,祭告也,忏悔也,立种种事神之仪式,而于其所求之果,渺不相涉也。然而人顾信之,是迷信也。

础润而雨,征诸湿也;履霜坚冰至,验诸寒也;敬人者人恒敬之,爱人者人恒爱之,符诸情也;见是因而知其有是果,亦尽人所能信也。昧理之人,既归其一切之因于神,而神之情不可得而实测也,于是不胜其侥幸之心,而欲得一神人间之媒介,以为窥测之机关,遂有巫觋卜人星士之属,承其乏而自欺以欺人:或托为天使,或夸为先知,或卜以龟蓍,或占诸星象,或说以梦兆,或观其气色,或推其诞生年月日时,或相其先人之坟墓,要皆为种种预言之准备,而于其所求果之真因,又渺不相涉也。然而人顾信之,是亦迷信也。

理信则不然,其所见为因果相关者,常积无数之实验,而归纳以得之,故恒足以破往昔之迷信。例如日食、月食,昔人所谓天之警告也,今则知为月影、地影之偶蔽,而可以预定其再见之时。疫疠,昔人所视为神谴者也,今则知为微生物之传染,而可以预防。人类之所以首出万物者,昔人以为天神创造之时,赋畀独厚也;今则知人类为生物进化中之一级,以其观察自然之能力,同类互助之感情,均视他种生物为进步,故程度特高也。是皆理信之证也。

人能祛迷信而持理信,则可以省无谓之营求及希冀,以专力于有益社会之事业,而日有进步矣。

循理与畏威

人生而有爱己爱他之心象,因发为利己利他之行为。行为之己他两利,或利他而不暇利己者为善。利己之过,而不惜害他人者为恶。此古今中外之所同也。

蒙昧之世,人类心象尚隘,见己而不及见他,因而利己害他之行为,所在多有。有知觉较先者,见其事之有害于人群,而思所以防止之,于是有赏罚:善者赏之,恶者罚之,是法律所托始也。是谓酋长之威。酋长之赏罚,不能公平无私也;而其监视之作用,所以为赏罚标准者,又不能周密而无遗。于是隶属于酋长者,又得趋避之术,而不惮于恶;而酋长之威穷。

有济其穷者曰:“人之行为,监视之者,不独酋长也,又有神。吾人即独居一室,而不啻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为善则神赐之福,为恶则神降之罚。神之赏罚,不独于其生前,而又及其死后,善者登天堂,而恶者入地狱。”或又为之说曰:“神之赏罚,不独于其身,而又及其子孙,善者子孙多且贤,而恶者子孙不肖,甚者绝其嗣。”或又为之说曰:“神之赏罚,不唯于其今生也,而又及其来世,善者来世为幸福之人,而恶者则转生为贫苦残废之人,甚者为兽畜。”是皆宗教家之所传说也。是谓神之威。

虽然,神之赏罚,其果如斯响应乎?其未来之苦乐,果足以抑现世之刺冲乎?故有所谓神之威,而人之不能免于恶如故。

且君主也,官吏也,教主也,辄利用酋长之威,及神之威,以强人去善而为恶。其最著者,政治之战、宗教之战是也。于是乎威者不但无成效,而且有流弊。

人智既进,乃有科学。科学者,舍威以求理者也。其理奈何?曰,我之所谓己,人之所谓他也。我之所谓他,人之所谓己也。故观其通,则无所谓己与他,而同谓之人。人之于人,无所不爱,则无所不利。不得已而不能普利,则牺牲其最少数者,以利其最大多数者,初不必问其所牺牲者之为何人也。如是,则为善最乐,又何苦为恶耶?

吾人之所为,既以理为准则,自然无恃乎威,且于流弊滋章之威,务相率而廓清之,以造成自由平等之世界:是则吾人之天责也。

自由与放纵

自由,美德也。若思想,若身体,若言论,若居处,若职业,若集会,无不有一自由之程度。若受外界之压制,而不及其度,则尽力以争之,虽流血亦所不顾,所谓“不自由,毋宁死”是也。然若过于其度,而有愧于己,有害于人,则不复为自由,而谓之放纵。放纵者,自由之敌也。

人之思想不缚于宗教,不牵于俗尚,而一以良心为准。此真自由也。若偶有恶劣之思想,为良心所不许,而我故纵容之,使积渐扩张,而势力遂驾于良心之上,则放纵之思想而已。

饥而食,渴而饮,倦而眠,卫生之自由也。然使饮食不节,兴寐无常,养成不良之习惯,则因放纵而转有害于卫生矣。

喜而歌,悲而哭,感情之自由也。然而里有殡,不巷歌,寡妇不夜哭,不敢放纵也。

言论可以自由也,而或乃讦发阴私,指挥淫盗;居处可以自由也,而或于其间为危险之制造,作长夜之喧嚣;职业可以自由也,而或乃造作伪品,贩卖毒物;集会可以自由也,而或以流布迷信,恣行奸邪。诸如此类,皆逞一方面极端之自由,而不以他人之自由为界,皆放纵之咎也。

昔法国之大革命,争自由也,吾人所崇拜也。然其时如罗伯士比及但丁之流,以过度之激烈,恣杀贵族,酿成恐怖时代,则由放纵而流于残忍矣。近者英国妇女之争选举权,亦争自由也,吾人所不敢菲薄也。然其胁迫政府之策,至于烧毁邮件,破坏美术品,则由放纵而流于粗暴矣。夫以自由之美德,而一涉放纵,则且流于粗暴或残忍之行为而不觉。可不慎欤?

互助与依赖

西人之寓言曰:“有至不幸之甲、乙二人。甲生而瞽,乙有残疾不能行。二人相依为命:甲负乙而行,而乙则指示其方向,遂得互减其苦状。”甲不能视而乙助之,乙不能行而甲助之,互助之义也。

互助之义如此。甲之义务,即乙之权利,而同时乙之义务,亦即甲之权利:互相消,即互相益也。推之而分工之制,一人之所需,恒出于多数人之所为,而此一人之所为,亦还以供多数人之所需。是亦一种复杂之互助云尔。

若乃不尽义务,而唯攫他人义务之产业为己权利,是谓依赖。

我国旧社会依赖之风最盛。如乞丐,固人人所贱视矣。然而纨绔子弟也,官亲也,帮闲之清客也,各官署之冗员也,凡无所事事而倚人以生活者,何一非乞丐之流亚乎?

《礼.王制》记曰:“瘖聋、跛躃、断者、侏儒,各以其器食之。”晋胥臣曰:“戚施直镈,蘧篨蒙璆,侏儒扶卢,矇瞍修声,聋聩司火。”废疾之人,且以一艺自赡如此,顾康强无恙,而不以倚赖为耻乎?

往昔慈善家,好赈施贫人。其意甚美,而其事则足以助长依赖之心。今则出资设贫民工艺厂以代之。饥馑之年,以工代赈。监禁之犯,课以工艺,而代蓄赢利,以为出狱后营生之资本。皆所以绝依赖之弊也。

幼稚之年,不能不倚人以生,然苟能勤于学业,则壮岁之所致力,足偿宿负而有余。平日勤工节用,蓄其所余,以备不时之需,则虽衰老疾病之时,其力尚足自给,而不至累人,此又自助之义,不背于互助者也。

有恒与保守

有人于此,初习法语,未几而改习英语,又未几而改习俄语,如是者可以通一国之言语乎?不能也。有人于此,初习木工,未几而改习金工,又未几而改习制革之工,如是而可以成良工乎?不能也。事无大小,器无精粗,欲其得手而应心,必经若干次之练习。苟旋作旋辍,则所习者,旋去而无遗。例如吾人幼稚之时,手口无多能力,积二三年之练习,而后能言语,能把握。况其他学术之较为复杂者乎?故人不可以不有恒。

昔巴律西之制造瓷器也,积十八年之试验而后成。蒲丰之著自然史也,历五十年而后成。布申之习图画也,自十余岁以至于老死。使三子者,不久而迁其业,亦乌足以成名哉。

虽然,三子之不迁其业,非保守而不求进步之谓也。巴氏取土器数百,屡改新窑,屡傅新药,以试验之。三试而栗色之土器皆白,宜以自为告成矣;又复试验八年,而始成佳品。又精绘花卉虫鸟之形于其上,而后见重于时。蒲氏所著,十一易其稿,而后公诸世。布氏初学于其乡之匠工,尽其技,师无以为教;犹不自足,乃赴巴黎,得纵目于美术界之大观;犹不自足,立志赴罗马,以贫故,初至佛棱斯而返,继止于里昂,及第三次之行,始达罗马,得纵观古人名作,习解剖学,以古造象为模范而绘之,假绘术书于朋友而读之,技乃大进。晚年法王召之,供奉于巴黎之画院;未二年,即辞职,复赴罗马。及其老而病也,曰:“吾年虽老,吾精进之志乃益奋,吾必使吾技达于最高之一境。”向使巴氏以三试之成绩自画,蒲氏以初稿自画,布氏以乡师之所授、巴黎之所得自画,则其著作之价值,又乌能煊赫如是?是则有恒而又不涉于保守之前例也。无恒者,东驰西骛,而无一定之轨道也。保守者,踯躅于容足之地,而常循其故步者也。有恒者,向一定之鹄的,而又无时不进行者也。此三者之别也。

第十一节 对于学生的希望

——在湖南长沙的第七次演讲

我于贵省学生界情形不甚熟悉,我所知者为北京学生界情形,各地想也大同小异。今天到此和诸君说话,便以所知之情形,加以推想,贡献诸君。

五四运动以来,全国学生界空气为之一变。许多新现象、新觉悟,都于五四以后发生,举其大者,共得四端。

一、自己尊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