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读懂蔡元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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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蔡元培著作精选(9)

“敏捷”的意思,简单说起来就是“快”。在这二十世纪的时代做人,总得要做个“快人”才行。譬如赛跑或游泳一样,快的居前,不快的便要落后,这是无可避免的结果。我们中国的文化,在两千年前,便已发展到与现今的中国文化程度距离不远。那时欧洲大陆还是蛮人横行的时代。而美洲,尚草莽未辟,更不用说。然而今日又怎样呢?欧洲文化的灿烂,吾人既已瞠乎其后,而美洲则更发展迅速。美利坚合众国立国至今不过一百五十四年,其政治、经济的一切发展,竟有“后来居上”之势。这又是什么缘故呢?这固然是美国的环境好,适于建设。而美国人的举动敏捷,也是他们成功迅速的一个最大原因。吾人试游于美国的都市,汽车、街车等等的风驰电掣不算,就是在大街两旁道上走路的人,也都是迈步直前,绝少左顾右盼、姗姗而迟,像中国人所常有的样子。再到他们的工厂或办事房中去参观,他们也是快手快脚的各忙各的事体。至于学校里的学生,无论在讲堂上、操场上、图书馆里、实验室里,一切行动态度,总是敏捷异常,活泼得很,所以他们能够在一个短时期内,学得多,做得多,将来的成就也自然的多起来了。掉转头来看看我国的情形,一般人是行动迟缓,姑且勿论;就是学校里的学生,读书做事,也大半有一些不灵敏。所以在初中毕业的学生,国文不能畅所欲言;在大学里毕业的学生,未必能看外国文的书籍。这不是由于他们的脑筋迟钝,实在是由于习惯成自然。所以出了学校以后,做起事来,仍旧不能紧张,依然“从容不迫”地做下去。西洋人可以一天做完的事,中国人非两天或三天不能做完。在效率上相差得这样多,所成就的事体,自然也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关于这种迟缓的不敏捷的行动,我说是一种习惯,而且这种习惯是由青年时代养成的,并不是没有什么事实上的根据。我们可以用华侨子弟和留学生来做证明:在欧美生长的中国小孩,行动的敏捷,固足与外国小孩相抗衡;而一般留学生,初到外国的时候,总感觉得处处落人之后,走路没有人家快,做事没有人家快,读书没有人家快,在课堂上抄笔记也没有人家写得快、记得多,苦不堪言。但在这样环境中吃得苦头太多了以后,自然而然的一切行动也就渐渐的会变快了。所以留学生回国后,一切行动总比普通一般人要敏捷些。等到他们在百事迟钝的中国环境里住的时间稍为长久一点,他们的迟缓的老脾气,或者也会重新发作的。就拿与人约会或赴宴会做例子,在欧美住过几年的人,初回国的时候,大都是很肯遵守时间,按时而到;后来觉得自己到了,他人迟到,也是于事无益,呆坐着等人,还白白糟蹋了宝贵的时间,不如还是从俗罢。但是这种习惯的误事和不便,是人人所引为遗憾的。尤其是我们的青年人,应当积极纠正的。

青年们呀!现在已经是二十世纪的新时代了!这个时代的特征就是“快”。你看布满了各国大陆的铁道,浮遍了各国海洋的船舰,肉眼可看见的有线电的电线、不可见的无线电的电浪,可以横渡大西洋而远征南北极的飞机,城市地面上驰骋着的街车与汽车,地面下隧道中通行的火车与电车,以及工厂、农场、公事房、家庭中所有的一切机器,哪一件不是为要想达到“快”的目的而设定的?况且凡各种科学,无不日新月异的在那里增加发明。我们纵不能自己发明,也得要迎头赶上去、学上去,这都是非快不为功的。

据进化论的昭示,我们人类由猿猴进化而来,却是人类在这比较安舒的环境中,行动渐次变得迟钝,反比猴子略逊一筹,而中国人的怠惰程度更特别的高。以开化最早的资格,现今反远居人后,这是多么惭愧的事!现在我们的青年,如要想对于求学、做事两方面,力振颓风,则非学“猴子样的敏捷”,急起直追不可!

(三)骆驼样的精神

在中国四万万同胞中,各人所负责任的重大,恐怕要算青年学生首屈一指了!就中国现时所处的可怜地位和可悲的命运而论,我们几乎可以说:凡是可摆脱这种地位、挽回这种命运的事情和责任,直接或间接都是要落在学生们的双肩上。

第一是对于学术上的责任。做学生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读书。读书从浅近方面说,是要增加个人的知识和能力,预备在社会上做一个有用的人;从远大的方面说,是要精研学理,对于社会国家和人类作最有价值的贡献。这种责任是何等的重大!读者要知道,一个民族或国家要在世界上立得住脚——而且要光荣地立住——是要以学术为基础的。尤其是,在这竞争剧烈的二十世纪,更要依靠学术。所以学术昌明的国家,没有不强盛的;反之,学术幼稚和知识蒙昧的民族,没有不贫弱的。德意志便是一个好例证:德人在欧战时力抗群强,能力固已可惊;大败以后,不到十年而又重列于第一等国之林,这岂不是由于他们的科学程度特别优越而建设力强所致么?我们中国人在世界上原来是很有贡献的——如发明指南针、印刷术、火药之类——所以现时国力虽不充足,而仍为谈世界文化者所重视。不过经过两千年专制的锢蔽,学术遂致落伍。试问在现代的学术界,我们中国人对于人类幸福有贡献的究竟有几个人呢?无怪人家渐渐看不起我们了。我们以后要想雪去被人轻视的耻辱,恢复我们固有的光荣,只有从学术方面努力,提高我们的科学知识,更进一步对世界作出新的贡献,这些都是不能不首先寄望于青年学生的。

第二是对于国家的责任。中国今日,外则强邻四逼,已沦于次殖民地的地位;内则政治紊乱,民穷财匮,国家的前途实在太危险了。今后想摆脱列强的羁绊,则非急图取消不平等条约不可。想把国民经济现状改良,使国家能享独立、自由、富厚的生活,则非使国内政治上轨道不可。昔日范仲淹为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果然有志竟成。现在的学生们,又安可不以国家为己任呢!

第三是对于社会的责任。先有好政治而后有好社会,或先有好社会而后有好政治?这个问题用不着什么争论,其实二者是相互影响的,所以学生对于社会也是负有对于政治同等的责任。我们中国的社会是一个很老的社会,一切组织形式及风俗习惯,大都陈旧不堪,违反现代精神而应当改良。这也是要希望学生们努力实行的。因为一般年纪大一点的旧人物,有时纵然看得出,想得到,而因濡染太久的缘故,很少能彻底改革的。所以关于改良未来的社会一层,青年所负的责任也是很大的。

以上所说的各种责任都放在学生们的身上,未免太重一些。不过生在这时的中国学生,是无法避免这些责任的。若不学着“骆驼样的精神”来“任重道远”,又有什么办法呢?

除开上述三种基本条件而外,再加以“崇好美术的素养”,和“自爱”、“爱人”的美德,便配称作现代学生而无愧了。

第十四节 牺牲学业损失与失土相等(节选)

学生爱国,是我们所最欢迎的,学生因爱国而肯为千辛万苦的运动,尤其是我们所佩服的;但是因爱国运动而牺牲学业,则损失的重大,几乎与丧失国土相等。试问欧战期间,德国财政上非常竭蹶,然而并不停办学校把教育经费暂移到军费上去。因为学生是国家的命脉。征兵制的国家,且有人提议,著名学者虽其年龄在兵役期内,可以免服兵役者。此何以故?以学业为军队的后备,青年的资粮,不可轻易的牺牲。我们想一想:德国有了一个克虏伯,就能使本国的军械甲于世界;法国有了一个巴斯德,就能使本国酿酒、造丝、畜牧等事业特别稳固,国富顿增,而且为世界造福;美国有了一个爱迪生,就能使美国开了无数利源,于煤油、钢铁、铁路诸大王以外,显着他发明的长技。而且当国难时期,正是促进创造的机会,如萝卜制糖、海草取碘、从空气中吸取氮素等,皆因本国受封锁后,外货不到,自行创造的。现在我们军械不足,交通不便,财政尤感困难,正需要许多发明家如克虏伯、巴斯德、爱迪生这一类的人。我们的祖先,曾经发明过火药、指南针、印刷术等,知道我们民族不是没有创造力的。但是最近千年,教育上太偏于书本了,所以发明的能力远不如欧美人。我们这一辈模仿他们还来不及,虽有时也有一点补充,但是惊人的大发明,还说不到。若是后一辈的能为大发明家“有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还可以救我们贫弱的国家。倘若再因循下去,那真的不可救药了。

青年的爱国运动,若仅在假期或课余为不识字的人演讲时局,或快邮代电发表意见,自是有益无损的举动。现在做爱国运动的青年,乃重在罢课游行,并有一部分不远千里,受了好多辛苦,到首都运动。一来一往,牺牲了多少光阴,牺牲了多少学业。单就这几万青年而论,居今日科学万能的时代,又其境遇可以受高等教育,安知其中没有几十名、几百名的发明家?又安知其中没有少数发明家,可与巴斯德、爱迪生相等的?当青年时期,牺牲这么多的光阴与学业,岂不是很可怜、很可惜的吗?

第十五节 孔子之精神生活

精神生活,是与物质生活对待的名词。孔子尚中庸,并没有绝对的排斥物质生活,如墨子以自苦为极,如佛教的一切惟心造;例如《论语》所记“失饪不食,不时不食”,“狐貉之厚以居”,谓“卫公子荆善居室”,“从大夫之后,不可以徒行”,对衣食住行,大抵持一种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的态度。但使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在不可兼得的时候,孔子一定偏重精神方面。例如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可见他的精神生活,是决不为物质所摇动的。今请把他的精神生活分三方面来观察:

第一,在智的方面。孔子是一个爱智的人,尝说:“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又说:“多闻阙疑”,“多见阙殆”。又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可见他的爱智,是毫不含糊,决非强不知为知的。他教子弟通礼、乐、射、御、书、数的六艺,又为分设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彼劝人学诗,在心理上指出“兴”、“观”、“群”、“怨”,在伦理上指出“事父”、“事君”,在生物上指出“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例如《国语》说孔子识肃慎氏之石,防风氏骨节,是考古学;《家语》说孔子知萍实,知商羊,是生物学;但都不甚可信。)可以见知力范围的广大。至于知力的最高点,是道,就是最后的目的,所以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是何等的高尚!

第二,在仁的方面。从亲爱起点,“泛爱众,而亲仁”,便是仁的出发点。他的进行的方法用恕字,消极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积极的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他的普遍的要求,是“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他的最高点,是“伯夷、叔齐,古之贤人也,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人(身)以成仁”。这是何等伟大!

第三,在勇的方面。消极的以见义不为为无勇;积极的以童汪踦能执干戈卫社稷可无殇。但孔子对于勇,却不同仁、智的无限推进,而是加以节制。例如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欤?”“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焉,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这又是何等谨慎!

孔子的精神生活,除上列三方面观察外,尚有两特点:一是毫无宗教的迷信;二是利用美术的陶养。孔子也言天,也言命,照孟子的解释,莫之为而为是天,莫之致而至是命,等于数学上的未知数,毫无宗教的气味。凡宗教不是多神,便是一神;孔子不语神,敬鬼神而远之,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完全置鬼神于存而不论之列。凡宗教总有一种死后的世界;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之死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为也;之死而致生之,不知而不可为也”,毫不能用天堂地狱等说来附会也。凡宗教总有一种祈祷的效验,孔子说,“丘之祷久矣”,“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毫不觉得祈祷的必要。所以孔子的精神上,毫无宗教的分子。

孔子的时代,建筑、雕刻、图画等美术虽然有一点萌芽,还算是实用与装饰的工具,而不信为独立的美术;那时候认为纯粹美术的是音乐。孔子以乐为六艺之一,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对于音乐的美感,是后人所不及的。

孔子所处的环境与二千年后的今日,很有差别;我们不能说孔子的语言,到今日还是句句有价值,也不敢说孔子的行为,到今日还是样样可以做模范。但是抽象的提出他精神生活的概略,以智、仁、勇为范围,无宗教的迷信而有音乐的陶养,这是完全可以为师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