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备航
人世间的事,没有小事,就没有大事。没有琐事,就没有要事。没有前戏就没有高潮,没有讨价还价也就没有哄抬物价。
一切都是供需关系。
步下软轿,我望向身边的那个人,他也正好似不经意地回头望我。嘴唇动了动,像是在问没事吧……接应的官员却先一步抢上来行礼说:“两位大人一路远来江南真是辛苦了。身体可还安适?下官在软红楼备了酒菜给大人们接风洗尘!”
一路远行,赶着行程,轿子密不透风,我身畔有杀人凶手,头晕眼花兼有心理压力。你说安不安适?但也只得但笑不语。
此次造船出海,是轰动朝野间的大事。地方官员自然不敢怠慢,酒席丰盛美味珍馐海陆毕陈。碍于我与景弘的身份,倒是省去了招来莺莺燕燕的麻烦。席间各府官员满面堆笑谨言慎行,生怕说错一句,就经我们的口传入皇帝耳中。
也许是路上太累的缘故,我脸色甚差,心情也倦怠不堪。
谢绝了巡府大人提出去他府上居住的邀请,回驿馆的路上,我不说话景弘便也不说话。默默地走在江南风软闲云的四月天里,路边淡月微黄草香幽微。
裹紧了肩上的丝绸薄斗篷,脚步停顿,我问:“……路上花了不少时间,伤口无碍了吧。”
他自然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只是低头说了声:“嗯。”
我忍不住略微讽刺:“像这样的事,恐怕不止一次。只是郑和愚钝,在大人身边多年,竟然未能有所察觉,全被蒙在鼓里。大人真是高明。”
一想到是我单方面拿他当作至亲至信的人,就不禁恼羞成怒。
“……”
“为什么不说话?”
他眼梢微翘,只道:“你咄咄逼人。”
是啊。我嘿嘿而笑,不仅咄咄逼人恐怕我更是自作多情哩。一厢情愿地替他操心,把他当作不通人情世故的笨蛋。其实人家是大明皇帝心腹,要不是上次正巧被我撞到,还不知道要被瞒到何年。
“三保……”他欲言又止,“其实……”
“叫我郑和。或者郑大人。”我心烦意乱,自然语气僵直,“此次办差,我是正使!你是副使!”
他蹙眉苦笑,“好,郑大人……”
“要说什么?”我黑着脸调转过头,背着双手等待解释。
“其实也没什么。”他神色矜持蓦然往后退了一步,歪头看月亮道,“属下没什么想与郑大人说。”
我没好气地瞪眼摊手,“那么你便憋着吧!”
没关系,在与人僵持这方面,我有无穷无尽的耐性,你我有无穷无尽的时间。于是我转身向前,不再理会身后的迟钝者。
苏州四月,水暖花开。
紫白锦簇的花团密密相缠的枝桠压覆过被朝阳轻染一层澄金的矮墙。我换了身紫绸便装,站在黑底金字题书梅园二字的宅邸之外那块方形青石板上,伸颈翘首向内张望。
昨日席间已向知府打听,梅家是江南名商,触手深广。街道上一半的店铺皆是挂着梅家名号。我按皓云留下的地址一路寻觅,路上偶尔走错,稍一打听,路人皆识。故而也没有花费多少力气。
这处别院想来并非梅氏本宅,但也远远超过一般正常人家的使用面积。站在墙外向内张望,只见海棠铺绣梨花飘雪。有喜鹊站在藤萝缠绕的枝上歪头鸣叫。看不出是商家别院,倒是很有点金屋藏娇的女儿家风味。
执起门上的金环,在黑木板上敲了敲。
扣了几次,总不见人来应门。
心里觉得奇怪,难得抽出半日空闲,莫非皓云不在?重重咳了咳,又大力拍了拍门,猛地惊飞了正低头啄花藤的鸟儿,它振翅一飞,花藤间却传出受了惊吓的哎呦一响。
我一惊,自己推开了院门。原来花枝紧密的藤中系了个秋千,被花枝覆盖从外面无从窥见。有位十五六岁的少女,想来是被鸟迎面扑来惊吓到,从秋千上滑落了下去。好在秋千本就系得低,坐在上面还要曲着腿。应该不会摔到怎样,少女苦着脸揉着脚踝,红扑扑的苹果脸上睫毛浓密的大眼睛正毫不掩饰敌意地向我瞪来。
“都是你啦!干什么!在那里探头探脑地偷窥!害我摔跤……看起来就不像好人!小心我叫皓云哥去报官治你!”
我笑道:“是十娘吧。”
心说,皓云果然二十六孝。这妹妹如此泼辣似不肯吃亏的灵活小貂,他却和我说成是温柔娴雅的无害小兔。虽然都叫十娘,看来梅十娘和杜十娘是扯不上什么关系了。
我径自伸手扶她,“我是你哥的朋友。”
十娘不信,兀自瞪眼,“你们这些人啊。无孔不入。七个有六个都说是我哥的朋友。”当下拍掉我的手,自己站起来又叉腰道,“皓云哥不是早就说过了,生意场上的事不要到这里来找他。你连这个规矩都不懂,我看你是没戏可唱了!”
暖和日光下,少女小扇般的睫毛前端扑闪着一层有如金镀的光影。红暖的脸颊上尽是饱受疼爱因而骄人的宠儿神情。我并不觉得讨厌,只是单纯有点艳羡。只有在古代,还要生在梅家这种大富之宅,又要有人肯真心庇护,才能生出如此绽放着无忧笑颜的自得小花吧。
撩开衣襟,掏出玉佩,我说:“你看,这个你总是认识的吧。”
十娘脸色大变,立刻跳了过来,反而吓我一跳,“从哪里得来的啊!你果然是贼,竟然偷走我哥的吉祥玉佩!”
“不是啦。”没料到她伸手抢夺,当下狼狈闪避,“是皓云送我的,送我的啦!”
“你胡说!”十娘瞪圆双目,急急从自己腰带上也翻出一块,“这是我们出生时,娘送给我们自幼佩戴的!娘说哥哥将来有了媳妇儿,让他拿去当定亲之物的!才不可能胡乱送人哩!”
我一怔,未料到原来这玉佩还有此等内含,这下倒有些烫手,下次找到机会,还给皓云就是。
“十娘在胡闹什么?”
那边梨花把一丛枝桠压低,柔和低沉的音色随着纤长的手指拨开花枝顺风传来。洁白的梨花纷落,一身白衣的贵公子也如沐花香地行来。我举目望去,他先是一怔,随后扬唇一笑,有若梨花纷启。
“三保!”
我哈哈笑道:“不对!当今万岁不喜欢我这个俗号,梅公子还是叫我郑和吧!”
“那我宁愿叫你傥来!”
我眨眨单眼,一甩额发,故作潇洒,“傥来之物,否得否失,有何可喜?”
他向我莞尔,也眨眨眼睛,“傥来之客,却是惊喜之最!”
梅十娘傻了眼,看看皓云,又看看我,终于放开了还拉扯着我的手,小声说:“什么啊,原来真是哥哥的朋友啊。”
皓云笑道:“这就是我提起过的在京内结识的那位贵人。”
“什么?”十娘把脸皱成包子团,指着我叫,“你是宦官啊!”
“十娘!”皓云黑了面孔斥责。
我忙拦着,“本来就是实话。不碍事、不碍事!”小丫头说话直言快语,很有我郑椿萱在现代时的那股作风嘛。可惜我如今当奴才多年,习惯了谄媚讨好,近来总怀疑自己还得了可悲的颈椎弯曲。
“你怎么来苏州了?对了,我听说报恩寺修好了,还想去那边探望你。”皓云神采飞扬,拉着我往屋内走去,“皇上又派了差事给你?难不成是暗行御使?”
我苦笑道:“咱们万岁虽然喜欢满天下地撒这暗行御使四方巡察。但他们可都没有我如今这样声势浩大!”
皓云沉吟:“又是为难之事?”
“皇上命我来此造船出使海外。”我摊手,“这下可以顺势来看看梅公子的大船了。”
皓云眸光一亮,“这是好事啊。”表情也罩了层欣喜,一向偏近儒雅温柔的脸部升起一层孩童遇到喜好之物的天真稚气,“行船出海一向是我的志向。此番定要带我同去!”
“哎?带你?”
“你会看罗盘吗?”皓云突然袭击。
我摇头,“不会。”
“是否精通水性?”
再摇头,“不懂。”
“对船有无知识?”
我叹气,“全无!”
“那你雇我做帮手不是正好?”
“梅皓云……你眼中烁动奸商二字耶。”
“哈哈,你才知道!”
“不过这次可不是我独个出行。”我拖个长音,又想起那个一想到就头痛的人。
皓云变了个口气,“原来王大人也来了……”
“是啊。”我以苦瓜脸作答,“出使各国,带些丝绸瓷器不就行了吗?可皇上让我们带上三万兵马……”“三万!”皓云抽冷气。
梅十娘跟上来插嘴:“哪有那么大的船啊。”
“所以。”我点点头,“此番也不知是出使还是打仗还是找……”及时煞车,险些把朱棣的真正目的给说出来。
“找什么?”十娘眨动着天真的大眼追问。
我咳了咳,正色道:“——找异国珍宝。”
造船一事业有专司。
工人送来图纸,注明船修四十丈广十八丈。我对工业一无所知,又生怕被人蒙骗,上了船才发现哪处漏水哪处缺帆可就“泰坦尼克”了。
匆匆卷了图纸,又拿去请皓云参看。
皓云说:“既然此次出航是为了耀我中华国威,索性建造得奢丽一点好了。”拿了笔又在船头引出一截,雕刻上巨大吼龙头。
“如此一来,就需要十八丈者六二了。”我说,“多出的银两去哪弄儿?”又说,“看不出皓云你是喜爱华丽之人啊。”
皓云笑笑,说:“三保有所不知,我们在福建设有商铺,常常需要行船往来。当地沿海时有倭寇祸乱,所以此番皇上能想到派船出海,我心里是很高兴的。让海上列国也知道我们中华富强,也就不敢随意进犯了。皇上能有如此体恤之心,让江南众商家拿出些银两来,也是理所当然。”
我不敢多言,生怕破坏皓云这纯洁美好的想象。只说:“上次的事,已经让你破费。此番再怎样也……”
皓云笑笑说:“就算我有心帮你,家父也不一定同意。不过此次行船去诸国,说不定能打开商贸往来。以此为饵前去劝说,当地商贾也自然会有共襄盛举之心。”
“唔。只管把苏州特产装满,去海外足实捞他一票。”我揣起衣袖,很有大干一场的想法。让朱棣和景弘去找生死不明的前代皇帝吧……我和皓云只管专心做买卖,也好赚些养老费。大明朝没有工资薪金养老保险,我自己再不知道头脑灵活,就真要生死无人过问了。
当下和皓云一起去拜访了梅家大家长,老爷子年龄不小了,倒是精神矍铄,言谈间也看得出很看重皓云。只是旁边椅子上坐了两个中年人,对皓云提出的言词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老九,你只管整日动着脑筋,拿梅家的东西往外面折腾。都不知道外面如今怎样说你。”装模作样地吹吹了茶,有双翻白眼的男子慢条斯理地数落教条。
“人家都说,你在福建和倭寇做了买卖……”另一个男子一唱一和地应答起来。
皓云脾气很好地笑笑,并不激烈驳斥,只淡淡说:“绝无此事。”又看向我解释,“国人分不清他们的长相,把外人一律算作是倭寇,因此有了些误会……”说着想起什么,“说我是个只知道赚钱的奸商呢。”
我一拍大腿,“原来如此!”怪不得那年进京道上,被绿林好汉堵截,“不过你那个红颜知己又是怎么回事?”
堂上的梅老爷大声咳了咳,又压着脸色移回话题说:“造船一事,老夫也略有耳闻。之前各府官员也刻意召集了商会的首领们商议,只是朝廷如今一年三五次向商家伸手……”
我斜眼偷窥,见老太爷脸色沉得和酱菜一个色系。
皓云抢道:“此事难于推脱不如带头抢做,咱们梅家也一定能从中有所收获。皓云不会做让梅家赔本的生意,父亲大人可以放心。”
“唉,我知道你心思细广,但你的计划总是太过长久……”老太爷对小儿子很是疼爱,和颜悦色道,“对于商人来说,两三年见不到红利的买卖,是难以说服他们的。”
“此事皓云自有分寸,只是希望父亲能亲自出面带头引见。”
两个男子有所不服,想要说话,皓云精巧地拉我起身,率先告辞。出了梅府正厅,皓云向我致歉:“大哥和三哥一向对我颇有微词,态度上有失礼之处,看皓云的面子上不与他们计较吧。”
我心里一时间闪过《大宅门》、《金枝玉孽》等妻妾争锋家族内斗的戏码,却又听皓云颇为苦恼地沉吟:“他们的做法往往过于保守,总是想着如何继承保持梅家祖产就好。”
“原来只是商业手法的摩擦啊。”我太过意外,一时间脱口而出。
“你以为呢。”皓云背过手笑吟吟转头看我,左唇一挑漾起唇角小小的晕涡。
“呃……”我摸摸鼻子,“梅九公子何时也学会促狭别人了?”
“哪有这种事?”他笑得爽朗,“其实梅家大宅,我自幼就不怎么喜欢进去。这次要不是因为三保,我也不想来。江南也好,京城也好,总是觉得格外憋屈。就只是单纯论私心,我早想能建一座大船出海看看了。这次,是我要搭你的顺风船呢。”
我说:“皓云你的想法过于先进,接受度又广。生在这个时代有点委屈。要是到了我的老家,一定能进世界五百强。”
“你的老家?”皓云好奇,“那是哪里。”
“来了,来了。”我害怕道,“好奇宝宝再现江湖!你这个人的问题是断不能答的。”
皓云不服气道:“与别人说话我才不嗦。只是三保说的话往往稀奇,才害人想要追问下去。”
我奇道:“我与景弘自幼一块长大,日日和他唠叨,我说十句他往往不答一句,他怎么觉不出我的稀奇?”
皓云皱眉,“想是他一直跟你在一起,早就习以为常的缘故吧。”
“哦,这样啊。”我闷闷地应了一声,“看来我们也还是少见面少说话为妙。一旦说得多了,新鲜感消失,我又少了一个朋友。”
“怎么会?”皓云失笑,“你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不都是你吗?我可没有在心里预先设定所谓三保的风格啊。”
我心中一动,脚步一顿,调回头去。
“你只管自由自在做你自己。”皓云看着我笑,额前一缕卷卷的头发长长地斜垂过肩,眉目温柔地向我保证,“皓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就只怕如今三保变成了郑大人……会不想认我这朋友呦。”说着含笑眨眨单眼,以示最后一句不过是个玩笑。
我的心情蓦然轻松,跟着他一并笑了起来。觉得能认识梅皓云真的很好。倒不是因为他神通广大总能帮到我,而是身在这个飘零异代,能有一个不必当心可以对他随口胡言乱语的对象,是一种心灵上的慰藉。
——尽管,我原本希望这个人是另一个的……
怅然地抬头,看了眼那片亘古不变云淡天高的蓝,略略走神的工夫,脚下一绊,喀嚓一声,反应过来时已经倒在了地上手捂住了脚。
钻心的疼痛让我瞬间说不出话,看来是扎扎实实地崴了脚。
“走路哪有抬头走的?”皓云失笑,忙蹲下身来。
“没、没事啦。”我用手捂住不让他碰。
“让我看一下,不要伤到骨头。”他让我坐在地上,把我的整条小腿架在他膝上,脱下鞋袜,看了看红肿的裸骨,又伸手揉按了几下。
“骨头没事。只是这几天你要注意了。如果再伤到,小心变成习惯性的就糟糕了。”
“虽然想说你还真是十项全能呢。但是我可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摔倒嘛。”我不高兴地嘟起嘴,在皓云的搀扶下站起身。正要俯身提好鞋子,却见这个白衣白扇仿佛不染纤尘的美青年,一手拿了我的鞋,正抬头要我伸脚呢。
“……”
突然变得有些发不出声音。虽然早就知道皓云长得帅气,但是这样近距离地观望,那双黑得像画在白绢上慢慢扬起的眉睫、犹如笼在夕照中的远山般薄红微漾的上唇,大而明亮有点内双的眼睛,微扬的下巴瘦削的脸庞以及总是挂在左颊的那一缕好像刻意垂下的绵绵卷卷的头发。
“怎么了?”他催促我,“来啊,快穿上鞋子。小心受凉。”
“没什么啦……”我嗫嚅着说,“皓云长得真是好看。我也有点想要长成这种脸呢。”
皓云闻言意外又羞涩地低下头,“在说什么啊?容貌这种东西都是天生的。再说……”
“再说什么?”我自己提好鞋跟,回头问他。
皓云正怔怔地瞧着我,猛地和我四目相对,不自在地别开了眼,只说:“没什么。今天晚了……先去吃饭吧。改日再带你去拜见江南商贾。”说着,又恢复如常,抬头看着我笑了。
一个微笑,让我这永恒的异乡人,温暖了起来。
“不是喜欢吃甜的吗?我带你去吃苏杭名菜菊花鱼。”
以前无意间说过的话,他也一直记着,被关心的感觉真是不错。
“一旦出了海,也不知道会遇到些什么事,现在就多吃一点,养胖一点,把身体、心情都调适到最佳状态!”
还这样鼓励着我,像个亲人似的记挂着我。
“皓云你人真好。”我红着脸,总觉得不好意思,但还是说了出来。
“这样啊?只是请你吃饭,就是好人的话,那么我不是太赚便宜了吗?”皓云故意捂住心口,做出刺痛的样子,“如此一来,不好好带你去游历一下江南山水,倒真是过意不去了呢。”
我也微笑了起来。
和皓云在一起,真的很轻松。我喜欢的东西,我想要的东西,他全都能够了解。就连聊天说地扯北谈西,也不必有任何避及。
因为皓云是一个绝对不会死缠烂打寻根究底的人。虽然他表现得很有好奇心,但对于别人的私事他从来不会过问。
比如初次见面时,我为什么穿女装,为什么骗他说自己叫傥来。像这样的事,他在再次相遇之后,一次也未曾提及,好像只要有结果就够了。这样的他,让我莫名其妙地总是心怀歉意。
回来的路上,拒绝了皓云送我的提议。只是这样一段短短的路,这些天日日往返于梅家别院与江南驿馆的我早已熟悉。
我说:“我又不是王总兵大人,不会出门就迷路。”
皓云说:“你们交情真好,喂喂,我有点会羡慕呢。”
我说:“你真是奇怪,我和那个人哪有什么交情?”
他笑笑不说话,并不勉强,却一直站在原地目送我。因为天色已晚,便把自己的灯笼拿给我提着,又提醒我说江南天暖却也有半夜春寒,要我小心记得盖好棉被。
往前走了一段路,我回了下头,依稀看到皓云仍站在原地,一身白衣远远看去被夜色消融了一半显得有几分茕茕孑立。
驿馆沿途长满叫不出名字的树,开着不知名的红色花朵。一阵风吹来,扬扬洒洒落了半地的红。我有点着迷地看着,不自觉裹紧了斗篷。
前方,有一点红特别固执地亮着。
我揉了揉眼,发觉那是某人提的一盏灯笼。
这盏灯也浸在夜色的黑暗之中,但是却没有适才皓云的那种温柔暖黄的光泽,而是透着一股令我想要停下脚步的孤苦萧煞。
“你回来啦。”
灯笼,往高处抬去,照亮了提灯人的脸。
同样是瘦瘦的脸部线条,却显得过分严肃。少时偏近茶色的头发兴许是修寺时饱经日晒的缘故变得隐隐偏向发红。总是前浓后淡好似愁眉的一双眉,瞪大时会显得异样孩子气的眼瞳,此刻正毫无感情地保持细长狐狸眼的本来面目,毫无波澜地笔直注视着我。
“哦……”口唇发涩,咙头翻滚,我只能如此笨拙地回应着,“你在等我?”然后像这样多余地问着。
“你怎么出去了那么久?”他轻轻回避,以问代答。却等不及答案又径自讽笑着抢说,“梅公子的面子真是大呢。”
我默默地跟上去,用手抓紧丝绸斗篷的边沿。觉得夜晚的风果然很大。
景弘绷着脸,固执地只看前面,表情桀骜,想说什么,却又终于忍耐着不说。
“……那是什么花呢?”我打破了沉默,抬头看着又一阵随风洒下的纷纷落落。
“我怎么会懂花花草草的事?”景弘别转过头,背对着我,负气道,“我又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梅公子。”
“……是呢。”我的口气也一点点僵硬起来,“皓云温柔又善良,重点是像个男人很坦荡。”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口不择言时,无心的一句,也许伤害到了景弘。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可是,身侧的背影变得越发僵直。
短短的一段路,我的手心和脑门却在发汗不止。
终于到了房间门口,他什么也没有说,转身便要走。
“景弘!”我冲动地叫住他,“那个……”却又后悔了,不知道对着这个脚步微顿的身影,到底要说什么才好。
“你要不要进来坐一会儿……”我笨笨地扯着借口,“我们好久没有玩过翻绳了呢。”
“……太晚了。”
景弘背对着我,一缕缕的长发也如半路上看到的、被风吹得纷纷落落的花在眼前洋洋洒洒。
“……还是睡吧。”
我懊恼地看着他的背影,只是流畅地交谈这样简单的事,现在好像变得没法做到了。
在我和景弘之间,不知道是谁出了问题。
我呆呆地推门,坐在窗边,用手捧住了双腮,变得不愿意再去思索。任由露出手腕之外的那一小截花绳,在顺窗而入的风里翻动着。
西湖山明水净,画舫如歌。
皓云眉目明净,手搭在船舷,遥望一片晨雾中的渺渺烟水。身后一方碧色竹帘,抱着琵琶的歌女坐在竹帘之后,素手轻拨。
今日梅府九公子做东,替我这个朝廷派出的郑大人,接洽江南众商贾。一番寒暄过后,财大气粗自然也就心高气傲的几位大商人,也就悠然自得地听着歌女清盘玉珠的小曲。
我与皓云在这一边相对苦笑,索性走出来观赏湖面雾霭烟波。
“今日不巧,无风无雨,却下起了这一片雾。”皓云有些抱歉,“是看不到远方的山翠之色了。”
“早就听说西湖是浓妆淡抹总相宜。我们雾里看它,也别有一番情趣。”
他笑:“三保擅长苦中作乐。”
我说:“一向如此,不得不如此。”
他看我一眼,又收回目光,只望向湖面烟水,“皓云自己有身世之苦,所以也一向不喜欢向人打听。只是因为这样,有时会被说是冷漠……”
我打断他:“我明白的。”
“如果三保心里有什么苦处,只要是想说的时候,请向我说。”他转头,明亮的眼眸认真地看着我。
言辞虽然简单朴拙,但是我听懂了皓云想要传达的含义。
两个人用手扶着船舷,一时无语,只是静静地享受这片刻宁谧。
西湖、断桥、苏堤、虎跑泉、贞娘墓……忙忙碌碌的学生时代,总想着有朝一日能来此游历,一定每个景点都去拍照留念一番。如此我身在古迹贵方,却不知为何失去了观赏游玩的兴趣。
也许人总是习惯做一个不必负责任的过客,一旦亲涉其中,自身成为风景一隅,也就索然无趣。
皓云忽然指着波中问我:“湖中能有几尾鱼?”
我愕然笑了,“天上有几片云影,水中有几尾游鱼。”
皓云也笑,说:“你答得太过诗意。”
“那么,依皓云所见呢?”我扬眉。
“西湖水草丰沛,四方游鱼聚集。好比江南商众。只是游人如织来往穿梭对这湖中鱼儿来说却是难测福祸。或可安心待此,或可另觅生机。五年十年是看不出不同结局的……”
我若有领悟,回首看向不知何时静下来的内舱,“再多的天和地利,也总有被耗光的一日。不思进取,便好比竭泽而渔。”
皓云向我微微一笑,仿若清风扑面。而身后帘栊一挑,有人走了出来,拍掌道:“好一个竭泽而渔。郑大人是在讽刺我们赖以天成养老在此的江南众商吗?”
我扮作吃惊状,“怎敢、怎敢。各人如何打算,皆属人权问题。在下虽背负皇命,也不敢强人所难。诸位适才都说江南人和地利,在此行商已心足意满。我也只能另觅愿随水游舟,有胆有识,并非池中之物的那尾金鳞了!”
“哈哈,如此说来,我贺子兰倒不能让小九公子专美于前了!此次出海,算上我这一份。赚了一起赚!赔了一并赔!”
此人乃是江南行会行首,他这样潇洒一笑,颇有几分豪气干云的架势。那里面适才端坐的几位也跟着出来了。
“本以为郑大人不谙商道,适才有意为难,还请切勿见怪!”
“有梅小九的保证,早就知道错不了。”
“希望大人也能带上我孟家的货物,我们家的织锦虽然进不了京,入不得皇上的眼,骗骗外国土番总还是可以的吧。哈哈哈。”
一番笑笑闹闹中,乾坤竟已扭转。
我望向皓云,悄悄用手挡在唇边,“你在考验我吗?”
他眼波一转,“皓云也是个商人啊。”
我斥责道:“没有义气的奸商!”
“哈。”他知我是玩笑,全不在意道,“无奸不商!”
“若我通不过考验又如何?”这群人不能被我说服,你便也不肯帮我了吗?
“皓云知道你一定可以。”
傲然望向我的目光充满对我的欣赏与赞意,倒弄得我讪然无语。被喜欢被称赞被引为知己,谁能逃离这种真挚的诱惑?
就算有点严苛,或者正因为有点严苛。才恍然觉得能被梅皓云引为知己,能被他如此信赖,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吧。
航线初定,由苏家刘家河泛海至福建,再自福建五虎门扬帆入海。作为江南商会的委托人,皓云亲自参与了巨船的修建,也带上了所费不赀的商货。我与皓云忙着采办登记的日子里,景弘却与五六个带兵统领每日开会密议。
我讽刺他说:“装也请装出点样子,好歹对出航办货这些事偶尔上上心。”
他只管道:“此番通使西洋你是正使。我只管带兵协助,一切都是决定好了的事,你我各司其职,何必公私不分?”
我也想要好言好语,奈何只要开口,必然演化为针锋相对的场合。无可奈何,只好离他远点,避免火星四溅殃累无辜。
皓云与我日日相处,看出端倪,只说:“似乎与王大人意见不合?”
“何止意见。”我冷笑,“如今我处处不合他眼缘。”
“这样啊……”皓云缄默,又说,“准备物资的时候,和王大人也有过交谈。我倒是觉得他蛮关心你的。察看你的物品备单时分外仔细。”
我表面微笑,“他是怕我带了多过其他人分额的东西罢了。”心里,却不免有些异样。
我总是无时无刻地介意着景弘,不管他理我的时候也好,像现在这样彼此冷战也好。斜靠着停靠岸边的船的船弦,远远眺望指挥兵士搬运物资的那个长发飞舞的青年。
太阳白哗哗地照耀着,刺得人睁不开眼。
远远地望着,我看不清景弘的脸。
应该是错觉吧……人群里,那人怔了一下,也抬眼向我所在的方位看来。我的心咚咚跳着,尽管有些不明所以。就像我忙乱地避开视线,也同样找不到一个可以令人释然的理由。
皓云说:“首航在即,王大人却瘦削了。小心不要生病才好。”
我赌气说:“那人无心无肺无感,能生什么病?”
皓云笑了,眼睛弯弯地眯成一线,说:“三保你对王大人过分苛责。”
我甩甩衣袖,“那个人的事我半点也不想听。”
没错。王景弘总是骗我,什么事也喜欢瞒着我。
我和他一起长大,却不是他的至信之人。
他总是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那样隔着一段距离观察着我。我走远一点,他便流露出寂寞的眼神拴住我。我想要靠近,他却马上像会被烫到一样躲开我。这样不明不白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位置,我再也不想要了。
我已经努力过了,但是他总是拒绝我。
如此难懂的心,不想再一探究竟。
出发前的夜晚,他意外地来看我。
“要准备的东西都准备了吗?”口吻淡漠温和,像个同事那样关怀着我。
“王总兵是怕郑和负责物资有误,耽误诸位军队同盟好友的饮食起居?”
他坐了下去,以手抚摸冰凉的石桌,看着眼前一丛无名花草,漠然道:“你说话,总是语含讥讽。”
我揶揄说:“或许是总兵大人的心有病吧。”
“……就快要出航了,海上不知会发生什么,我不想与你吵架。”
“放心好了。”我扯扯嘴皮,“你一定站在船头,我一定站在船尾。平时这么小一栋江南驿馆,你我都三日难见一面。更别说四十丈的巨船。”我加深冷笑,“景弘最拿手的,不就是躲我吗?”
他从肩膀到指尖,不见一丝变化。宛如石像已刀枪不入剑剞难穿。我对这个人彻底失望,不想再和他有所言谈。转身要走,擦肩而过,他却出我意料拉住我的指尖。
诧然望去,入目只见情急的孩子气的脸孔焦灼的无措的眼。又来了。我在心中默念,你又来了。我所求的也许不过是一句话语,可你偏偏连这样一句都不愿意对我说。你总是这样,到了不行的时候,就用被弃小狗的眼神可怜地看着我。每次你一这样我就会心软,所以我们才周而复始走到今天。
可是,真的够了。
就好像我们不是一起对着流星许过愿吗?
我们不是一起逃难一起度过兵荒马乱吗?
我们不是同眠而卧在雪中有过无忧的笑颜吗?
我们已经共度过的这许多岁月,都不能令你改变,我不再相信,以后还会出现任何转机。也许我们,就只能这样子……虽然承认这点,是那么寂寞的一件事。
一点一点我抽出我的手指,从那双因为练剑而带着薄茧的手掌心里。拿起放在一旁石桌上的灯笼,轻轻吹熄其内的烛火。
“夜太深,火苗太微弱。”半转过脸,借着披下一半的头发遮挡表情,我说,“与其摇摇曳曳,照亮不了什么,不如彻底吹熄,还能欣赏另一番月色。”我知道他听得懂,我不怕他听得懂。
迈出一步,却又住脚,我好像还是在等待他能说些什么。
但是背后那个固执的身影依然宛若石像,从手肘小臂到指尖没有动过分毫。最后,只是依照我们相处时的习惯,按照我曾经笑着教他的礼节说:“……明天见。”
“好。”有什么涩涩地流过眼角,心里难以言喻的繁杂心情却并没有因此减少分毫,我也只能笑着说,“明天见。景弘。”
只是被我叫了名字这样的小事,那个稳如泰山的身影却蓦然颤抖。
但是那样的表情我已经不想再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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