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渡海
大海蔚蓝,天空澄清。
悠然站在船的甲板,一面做着扩胸运动的我,只想到了一句中文造诣很深的名言——
“——海鸥飞处彩云飞呀!”
“那是什么?”皓云深感兴趣地在我身后追问。
“不必讲解。”我说,“明白的人自然明白。”
从刘家河首航开始,一路还算顺遂。终于经由福建正式下海,眺望着蓝天白云,担任起历史性角色的我,也不免有点小小的心潮澎湃!
“货物怎么样?都安置好了吗?”
“昨天下海之前,我亲自检查了最后一批淡水的安置。”皓云微笑,“如今万事俱备,且有东风,咱们顺风行船,不必担忧。”
此番首航,我与皓云细细研究地图后,将目标定在了占城。该地民风淳朴、民生富庶。如能建立邦交,很适合与我朝海上通商。而且距离远近等都非常合适,属于既拿得出手唱得响亮又不至于好高骛远过分危险。要用句大白话让您能明白它的地理方位……那就是《西游记》唐三藏他们最后去的那块地儿附近了。
“三保可谙熟水性?”
我垂下眼皮,扫扫涌现深绿色宝石斑块的海平面,突然有如被人用一根头发划过后背的痒痒,打了个不寒而栗的哆嗦,颤抖着嘴角说了句早年哈日学会的日式口头禅:“……嘛嘛……”
“嘛嘛?”皓云蹙眉,“你也是你的家乡话?”
“呃……就是一般的意思啦。”摸摸鼻子,我怎么能当着厌恶倭寇的明朝人承认这是日本话,我怎么当着信赖我这朝廷大使的商会代表承认我压根是只不谙水性的笨旱鸭?
为了转移话题,我指着天边飞过的小鸟惊道:“你看,皓云,好漂亮的一只海鸥啊!”
“呃……三保,但是那个是海燕啊。”
“呵呵。不错!”我把手一拍,称赞道,“我是故意说错的!”接着大力摇一摇皓云的肩膀,“你合格了!”皓云:“……”
半夜,从摇摇晃晃的床上张开双眼。
我蹑手蹑脚以足尖行地,飘一般踏上主甲板,找到背风处,弯腰,一手握了杯水,一手握住防护栏,一切准备就绪。然后——
“——呕!”
翻江倒海搜肠刮胃头晕目眩所有能想到的想不到的形容词,随着肠胃中不断翻搅的酸液一股脑涌上喉头奔向暗沉的海底。
我擦了擦嘴,脸色惨白地逞强道:“啊哈哈,真是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啊!”
“你够了吧。”
身后猛地响起平板阴沉又一副了解我至深的口吻,我心情恶劣地回眸挑眉,果然是王景弘身披重甲正站在我身后。
“又不是在战场上,你穿这个样子要给谁看,总兵大人?深夜不睡还在巡回真是好辛苦哇!”
“哪有郑大人辛苦呢。”他挖苦道,“明明不通水性又晕船晕得这么惨,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跑到没人的地方再大吐胆汁。”
我瞪眼,“你只有在和我吵嘴时才会伶牙俐齿是不是?”
他淡淡瞥视我嘴边残余的污渍,“你却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见了阎王也永远铁嘴钢牙吧。”
我恼怒起来,心里觉得甚是委屈。索性闭紧了嘴角不发一言。
“把这个吃了。”
他突然抬手,夜色里发出淡紫磷光的肘部护甲随着投掷物品的动作,划出一条明丽的弧线,我下意识接在手中,见是一个精巧玲珑的小瓶,摇一摇,发出落雨般沙沙声响。
“草药吗?”我怔怔地问。
“是陈皮。”景弘眉眼不抬地淡淡回答,“觉得头晕,就抓一把在嘴里嚼嚼。”说完,也不回头转身要走。却又忽地想到什么一般,停下脚步,背对吩咐,“……船上不比陆地,要格外讲究上下进退,不然人心患散容易出事。不一视同仁,我也会很难管理。”
“这是什么意思?”我愕然。我做了什么让总兵大人觉得很难管理的事?
“你和梅皓云各有立场,就算是朋友,到了船上,说话也请注意分寸。”景弘讲得不疾不徐,“明天开始,不要再让我听到他叫你郑大人以外的名号。”
“否则呢?”我忍不住冷嗤。
他终于回头,长长的黑发顺着盔甲的沿边流丽坠下,漆丽的眉目夜色背景中异常妖异,却一字一句掷如寒冰地吐出:“——军法处置。”如同栖息着金属环的双眸闪耀着难以逼视的气势。穿着淡银盔甲披着长发的景弘像传说故事里的兰陵王那样,发出绮丽却又难以抵御近似杀气的微妙气场。
黛青的海面倒映着散发光晕的月亮。
留在甲板那里的我,听着景弘的佩剑与护甲碰撞发出的响动,一面握紧手中的药瓶。
翌日,照例与皓云先去检查货舱。
在堆着麻袋的仓库里,硬着头皮却不得不强调:“皓云啊。”
“嗯?”皓云正在羽毛笔上哈气,瞪大无邪的眼瞳向我望来。
我摸摸脸,忍着那股说不出的别扭,“就是……景弘说要整顿军纪,说什么立场一类莫名其妙的话……”
皓云小心观窥着我越发难看起来的脸色,忽地有所了悟地点头,“我知道了。以后在人前,我叫你郑大人。”
我松了口气。又觉得更加歉疚。
皓云如此善解人意温柔宽容,王景弘却异常狠毒小气别扭。我在内心腹诽不止,不停地把景弘与皓云拿来比较。正当我觉得一千个王景弘也比不上一个梅皓云时,船身一晃,又是一股翻江倒海的趋势从胃里涌出。连忙找个借口说去方便,躲到无人处颤抖着掏出药瓶也不管有用没用,先往嘴里倒了一把大嚼起来。
“咳咳……”这么丢脸的样子,我才不想被皓云看到呢。
“咦?”口腔里洋溢起又凉又酸的味道同时,突然发现,药瓶里另有一个用透明纸包好的小包裹。我好奇地倒在手掌心里,小心地拆开。
“……”
视线垂落,我突然变得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那是一块小小的桂花糖。
有什么味道,从内心很深很深的地方涌现,压倒了口中的苦辣酸甜。小小的四方的糖果,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也压住了那种想要呕吐的冲动。
我的视线漫过一层甲板,投向另一端。那厢,有个人正在给士兵们做着例行的训话。端毅的眉目,无双的秀美,却也拥有无比的男子气概。
这个人啊、这个人啊……我不知道要怎样形容他好。
只是有种近似悲伤的情感一点点,如化在口中冲淡药味苦涩的方糖,在心头弥漫开来。
未几,发生了一桩倒霉的事故。
行船半月,我的晕船终于被人类最可怕的习惯性打败,开始可以呼呼大睡的一个夜里,海上忽然风浪大作,雷电交加下起瓢泼大雨。
从梦中惊醒,只穿着单衣小褂赤脚来到甲板。
景弘正皱眉带人帮忙推转主舵。
“终于泰坦尼克了?”我大惊,过去握他的手,“是撞到冰山,还是甲板漏水?!”
景弘浑身湿淋淋的,雨水披面,却对我怒吼:“回去穿衣服!你来这里添什么乱!”
我也气道:“我乃堂堂正指挥使!发生事故自然有我一份。你官低一阶,凭什么对我颐指气使!”
“你我各司其职分工不同!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总之你快点回舱里去。”
“你这个人好不讲理。如今大家齐心合力共抗风暴,你要我扮作乖乖仓鼠,以后我还有什么面子统领将士啊!”
“真是不好意思啊!带兵的事由我来管,你只要想着怎么做你的生意就行了。少在这里手忙脚乱地添麻烦!”
我大怒:“就算体力比不上你,这行船之事我就不信我一个现代人比你这死榆木脑袋差!你给我放开!”我强行去抢主舵。舵手大惊吼着方向不对,顺手把我一推。
后背踉踉跄跄撞到另一边的船舷,突然耳边听到噼啪一响,主桅竟在狂风中折断,丈许的白帆从头砸下,我目瞪口呆吓得连躲也忘了躲。旁边有人叫着小心,将我用力一推,转瞬间帆布落地,桅杆折断。所有人都在狂风暴雨里大声呼唤相互支援。而我却在被帆布遮挡住的死角,被风噎住了呼号的声音,连求救声也无法发出地以背朝海坠向深远的青蓝。
风声压过一切呼喊,耳边俱是一片杂乱。
明明听到后背与水面接触的那瞬间扑通声响,心里却奇异地感觉不出害怕。总觉得眼前只是一部灾难电影,我隔着碧蓝如镜的屏幕,遥远地、置身事外地、凝视另一方天地间人们的奔走呼号。
水漫过口鼻眉眼,窒息之外,另有一种熟悉的解脱感。
好像这样我就可以离开这奇妙不可思议却又有着真实痛感的世界……仿佛这样以来,就可以逃离好像梦境一般却又时时令人无法放手不能放手的人生。
“三保!”
但是、但是,有谁这样喊着我的名字?虽然是在这样混杂的世界,纷乱的环境,我还是可以听到,他还是可以发现。就像我一直默默地注意着他,就像他从来没有放弃地凝望着我。
手捉住我的手,一把提起来,才发现我落海只不过是瞬间的事。连胸口都没有完全被浸湿,只有长发完全背向身后垂成一缕。景弘的手背上缠绕着绳子,从船上跳下,这样半挂在海与船之间,将我再度揪出了海面。
大滴的雨不停地打落,打湿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眉睫。他的眼眸总是含着几分无法言明的苦楚,他的嘴唇偶尔扁一扁有着好像长不大的少年的桀骜不驯。前浓后淡的眉毛、挺直的鼻骨,紧握着我的带有薄茧寒冷却又温暖的大手。
“不要怕。”他说,“我们马上就会回到安全的地方。”
我张了张嘴,很想说不要……
但依然只是瞬息的事情,我们已被水手拉回甲板。
立刻有人上前用毛巾包裹住我,但是景弘却马上放开我的手,又投身去指挥士兵修理桅干。
“三保你没事吧……”皓云在耳边担心地问着。
我回头,“嗯?”恍惚地抬手,摸摸他的额头,“怎么这里在流血?”
旁边的小兵代答:“刚才您差点被桅干砸到是梅公子推开了您。”
“原来如此。”我向他微笑,“谢谢你啊,皓云。”
皓云却又难过又窝心地看着我,“抱歉、抱歉……”这样不停地说,“我不知道你不通水性。”
“哪里的话嘛。你救了我呀。”我努力向他露出笑颜,却又不自禁地转头,在人群里寻找景弘的身影。一头乱发的他,像是暴风雨中不会倒下的海的神癨。脸上发上全是雨珠,却荡漾着说不出的性感。严肃的他,认真时的他,这样的他总是最美丽的,但却也是……散发着我所无法介入的气场的他啊。
我垂下头,用手指揪紧了皓云罩在我身上的衣角。
突然意识到,我与景弘如相隔一个世界般的遥远。并不真的仅仅因为我们曾相隔过一个世界。
风暴之后,海天呈现前所未见的深蓝一色。天水相接的形容词,变成通过视网膜直接烙印于眼底的立体声像。海洋的深处被阳光照耀,晃动着翡翠般的波浪条纹。各种奇形怪状无以名之的鱼群带着日夜光赋予的斑块,悠然穿梭。
一路见到星罗棋布的海岛,总有几分跃跃欲试想要登陆探险的念头。但景弘军令严明,偶尔靠岸寻找水源,也绝对禁止与此无关的人员随便下船。
晕船一旦好转,待在船上的行程变得百无聊赖起来。前日暴雨淋湿了货舱,皓云带去的苏州丝绸湿了大半,心情也变得糟糕。
我安慰他说:“那些土番未必识得中原的正品。”
他却说:“初次交易最是讲究诚信。样品如果不行,以后也自然不会有第二次了。”
“有道理。那么可以把商品归类,三六九等。好的绸布我们可提价,有损耗的那些便用作购买瓷器的搭配赠品!”
“赠品?”皓云难得露出懵懂的眼色。
“这是超市的一种经营理念。”把快过期的牛奶或新品巧克力双份搭售在其他畅销商品上,买一赠一。既可宣传新品,也使将被淘汰的商品起到物尽其用的能力。还能让购买方觉得自己占到便宜。是让买卖双方都高兴的双赢策略。
“超市?就是你以前和我说过的那个?”皓云颇感兴味地追问,“在南京时,你用奇怪的手段挖走其他商家的客人时,摆的杂货店就是指这个吧。”
“唔唔……要这样理解也可以啦。”我为难地抓抓因洗头不方便而盘束在脑后的头发,“但是真正的超市可是经营面更为广大的哦。”
皓云心驰神往道:“三保……呃,郑大人的家乡,竟然有这样奇巧的商铺。皓云真的想去参观一下呢。”
我抽抽嘴角,一语双关道:“只怕那里你一去就回不来了。”
皓云拍掌笑说:“又不是蓬莱仙境,怎么还兴入境扣留?即便是异志小说中的桃花源乡,也总有让客人回去的时候。”
“如果大家均能穿梭自如,我倒愿意带你去看。”说话至此,我也只好笑了。一边望着渐近的海岸线,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皓云察觉我神色有异,说:“郑大人似乎有心事,可是想家了?不如等此次回航之后,向皇上告一段假,就算远在天边海角,皓云也愿意陪你一同返乡探望。”
“你这个人……总是能把话说得很诚挚。”我眯了眯眼,用手挡住直射的阳光,“这也算是商人的谈判技巧吗?”
“心中所想,自然口中所言。”皓云清澈的双目笔直地望着我,在海风的吹拂中微笑有如晨光。
“你那个红颜知己呢?”我突然想起这桩事,忙抓来做借口抵挡。
“红颜知己?”皓云不明所以地歪首片刻,恍然笑道,“你是说天机娘子?”
“对。就是这个名字……”位于左胸的地方,不知为何忽地涌上一袭苦闷,我略微地垂下了头,用手握紧船舷。
“唔……”皓云坦率地点了点头,“这是位江湖侠女啊。之前在福建做生意的时候,和绿林方面的豪杰有了些误会,也幸亏她出面调解。不过我们并没有几面之缘,只是彼此神交,哪里算什么红颜知己?”
“你嘴上是这样讲……”我讪然微笑,“其实你长得如此帅气,有很多女人爱慕你才更正常自然哩。”
“你说的这个,叫桃花祸水。不过……要是说红颜知己……”皓云突然有所停顿,薄唇微抿,露出一个心有所往的微笑,也低下头,任由额边那缕绵绵长发垂过胸口随风漂流。
“……也许是有一个呢。”这样暧昧地说着,凝视着一径碧蓝摇摇荡荡的海面。
“哦……”我讷讷接道,“这样啊。”
也学着他的样子,半身靠在船舷,用手握紧,低头瞧着阳光下变动闪光的条纹。胸口靠近左侧的地方,又变得闷闷的了。时而难以喘息,又时而隐隐作痛,如此高频率的发作,也许是我得了什么心肺方面的疾病也不一定。
“郑大人!梅公子!王大人让我告诉两位,午后三刻,我们就将到达首站!”
一旁的小兵,打着阳光下晒成褐色的赤膊,从甲板的另一侧绕转过来边跑边说脸上尽是兴奋之色。
我也被感染一般地露出了笑颜。
“太好了。”抓住皓云的手臂摇了摇,“终于可以踏上陆地了!”连月随海漂泊,几乎忘了脚踏实地是怎样的感觉。
“嗯。”皓云看着我,一点点打开笑容。
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隐约觉得一向神情自若的他的微笑,竟嵌入了一点羞涩。
那之后,和皓云一起踏上了久违的土地。
视觉所见黑色湿软的泥土,因为习惯了海上的飘浮,踏上去也觉得是无比坚硬。几个统领或去购买淡水、补充食物、或修补船只。靠近海岸的这几艘大船引来当地人带着些许戒备的观望。
但介于热带的国度,民风热忱淳朴。即使语言不通,仅用微笑和手势也能做到一定程度的交流。
被叮嘱的缘故,身后还是尾随了一定数目的亲兵。皓云苦笑着说这样是没法做生意的,但是即使抗议,景弘也不会听。所以我连那样无谓的抗议也不想做了。
皓云想去先正式拜访当地的官吏。
我笑着阻止了他,让他过两天再去。
对于我与景弘的这种做法,皓云十分不理解,却出自体贴的性格没有多问多说。
因朱棣一直怀疑朱允文流亡海外,比起建立邦交打开航线什么一类的事,对于景弘,被秘密授予的首要任务是打探建文帝的行踪。
想起自己看似伟大的航行目标,只是朝中争斗的一种掩饰,就觉得不管做什么,也意兴阑珊。嗯,本来是这样的。
但是现在,有些不同了。
我侧身看着皓云。
那双大而清澈的眼睛也正看着我。
衣袖下的手指轻微地勾动,握住了我的。
就像是在瞬间察觉到了我变得低落的感情。
“我们两个,用商品打开占城的市场吧。呐,是这样说对吧。用你家乡的话。”皓云一字一句,带着略微含笑的鼻音。微笑地望着我。
因为这样的笑颜,我也就不由自主地回以了微笑。
“你呀。”我说,“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代历史留名的商贾吧。比以后的胡雪岩他们还厉害哦。因为啊,你比较能侵略人心吧。”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呢。”他微笑。
“嗯。就是这样,不过,皓云的话,听不懂也可以理解,对吧。”
“那你真是太过相信我了,会很危险的吧?”
“是皓云的话就不要紧。因为我喜欢皓云。”
“……郑大人这样讲,我该说是三生有幸?”他以玩笑的表情掩饰瞬间的害羞。
我却眨也不眨眼地一直凝望着他。
要是我最先遇到的人是皓云就好了。即使一辈子不能回返我的时代,两个人就这样并肩游历大明山川,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我也不会觉得有所遗憾。
那么,现在的我,究竟是对什么抱持着不满之心呢?
那个答案令我感到害怕,所以不愿思考。而皓云已经牵起我的手,向前奔跑,像是又察觉到了我变动的感情,而大声说话引开我的注意:“你看,三保!这里好像是他们自由交换商货的聚集地呢。我们也可以把船上带来的东西拿来这里卖对不对?”
“嗯。”看着皓云微微发红的脸,我点点头瞪大眼睛,“好哦。”
“就按事前,你说的那个搭配方法来做吧。”
“嗯!好哦!”我尽量以灿烂的笑容回应皓云。
景弘在做什么,我不想管。分成了数队的士兵日日夜夜在别人的国家细细搜寻打听着什么,我也不要管。我呀,被朱棣起了名字叫郑和不是吗?
所以我就只管乖乖地按照历史做我本分应尽的事。
苏丝没有想象中卖得好。
大多数人们都只是用饶有兴味的眼神观望。皓云有些焦急起来,又别无办法可想。眼看日子推移,景弘他们一旦确定了惠帝不在此处,就又将开船奔向下一站地点。但随季节变动,海上风浪渐强,船装的货物不能在此卖空,就有一半将会坏掉。
望着皓云发愁又无奈的脸孔,我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了以往在超市看到的试吃食品柜台。
“对了!”我拍拍手说,“可以用‘先尝后买’的办法!”
而皓云依循旧历,照例呆呆抛出固定台词:“——那是什么?”
在现代时,曾经有在超市打工的经历。
每次地下商超推出新的食品时,没有品尝过的顾客往往犹豫着不敢购买。所以超市经理就会让销售人员,把食物切成小块,装在一次性纸盘中,由漂亮的销售小姐站在门口,给路过的客人免费食用。
这样一来,客人如果觉得好吃,自然就会去购买了。
在食品之外,比如卷发器一类的家电用品,不是也有当场试用的促销手法吗?
说到底,我并不是什么商业奇才,只是个普通的小人物,也只能想到这些普通的手法。不过好在天下人,也多以与和我相同的小人物居多。即使是这样的手法,拿出来,也一定会诱惑到和我一样有着占小便宜心理的顾客呢。
只有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销售手段的皓云,才会激动得一把将我拦腰抱起在甲板上转圈圈说:“你真是太聪明了!就这样办!”
对不起。我悄悄吐吐舌尖。总觉得……我啊,是浪费了皓云的欣赏呢。也许我应该和他说出实情,因为梅皓云一定可以理解的,即使是怎样不可思议的事。说也奇怪,但是我对皓云就是有着这样奇妙的自信。
但虽然如此相信……却始终还是不愿说出的缘故是,我有点胆怯,有点不愿意失去那双注视着我时,总是饱含欣赏之意的眼神。
就算是因为误会,而觉得我很灵巧。就算是因为时代的差异,知识不同的累积,而误以为我很聪明。来自皓云的欣赏和喜欢,我就是不想要失去。
第一天免费送出的货品……在四天后开始有了回头购买的客人。而来自中国的商船正靠在海边一事,经传扬,也终于有了大宗买卖上门。是当地的商客来大批进货,皓云趁机与他们签订了将来的购买事宜。
如此一来,不管是梅家老爷,还是江南商会,都不会再责怪皓云,反而要感谢他的眼光了吧。
我,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看着变得空落落的货舱,而单纯地感到了高兴。
晚上,景弘派人通禀,要起帆离港。在占城当地召来导游般的领航人,却劝我们过了雨季再走。
“此番乃是奉命出航,并非游山玩水。”景弘一脸不高兴地回绝了提议。
皓云与我面面相觑,只得先离开景弘的房间再议。几个副将跟了出来,其中张静王云是从凤阳时代就一直跟我与景弘熟络的燕王旧部。
张静说:“皇上交代细察的事,一时寻不到线索。大人心里焦躁,故而口气不好。”
我扯扯嘴角,“我知道。那么由他做主,开航便是。”
只是历史上建文帝的行踪,即使查到最后也是永远的谜团。我终究不乐见景弘花这些无谓的工夫,夜里悄悄地不惊动士兵,独自去见了景弘。
景弘不喜欢看书,即使闲来无事,也只是抱臂发呆。我进去时,他正魂魄离体似的,呆望着青纱笼罩中的烛火出神。
见我进来,也没有说话,目光冷淡地看过来。没有变化的表情,等待我先开口的样子。
“身体还好吧。”为了打开僵局,我只好没话找话。
“我又不是你,当然很好。”
“……那、晚饭也有吃喽。”
“嗯。”淡淡地回答,转过了脸去。好像连看到我,也变得不愿意了。
“景弘。”受不了这样的气氛,我决定开宗明义,“我有话和你说!”
“那还真新鲜呢。”他讽刺地笑笑,幽邃的狐狸眼转动过来,“毕竟,比起我来,梅九公子更合适做与你说知心话的人呢。”
“我是想要说正事的。”我的口吻,也变得焦躁了,“我知道皇上私下对你说的事,也知道出航的目的,不像表面那样单纯!”
“景弘笨拙,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呢。”
“你尽管装傻好了。总之我想说的是,这根本就是一件无用功。不管你再花费多少心血派兵察探,也是寻找不到的。”
白皙的掌指捧着蜡烛,幽黑的眼眸下意识向我的方向转动,随着摇曳的烛火,眸中也闪过烟絮牵丝的花火。
“你是指我所做的一切,永远都是没用的吗?”
像冰块一样的声音,使我无法洞犀景弘内心的感情。但准备要说的话,我还是不想要隐藏。
“不管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事情最终的结局会变成我说的那样。”我逞强强调,“所以,不如把重心放在如何打开航路,让各番国臣服我朝。”这样的话,景弘回去也能有所交代吧。
但是景弘牵唇讽笑,“我这人一向不懂变通,比不上郑大人灵活机警。皇上交代我怎么做,我老老实实听从命令,想必不会出错。”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我?”我生气道。
景弘嗤地笑了,“没头没脑的话,要我用什么理由相信?根本没有人会信的。
我气急败坏道:“王景弘,我就是讨厌你这种自以为是独断专行的嘴脸。”
他一字一句说:“郑大人要怎么看待景弘那是郑大人的自由。”
于是我满腹郁闷甩袖而出。
深蓝的海面托着轻微起伏的船身,耀目的星空如落地宝石把免费的光芒遍洒一船。两队兵列静静走过甲板,发出兵刃碰撞盔甲的声响,这个环境中,唯一穿着便装的青年独倚船舷的姿态异样惹眼地闯入我的视野。
“皓云!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交抱着手臂,美好的侧面正微微仰起,那一缕额前的长发也正被风吹得向后卷卷地扬去。看到我,愉快地微笑了。
“在看星星。”
“什么啊。”我悻悻然道,“原来你这么浪漫啊。”
“不是,我是在想明日起航的话,天气会变得怎样?”皓云略微有些担心,“月明星耀,当地人说,这异样的宁静是将有大风暴的预兆。”
“别提了!”我一肚子火,“王景弘刚愎自用现在谁的话也不肯听!明日起航是一定的了。”
皓云看着我,不知为什么,笑了一笑。
我一边心虚地避开那个让我略觉古怪的笑容,一面忍不住想起景弘适才的话,不禁有些不服气,“皓云,如果我告诉你说,我其实来自一个与你所处的世界很不一样的地方。你会不会相信!会不会觉得我很怪异?”
“很不一样的世界?”皓云像含在口中咀嚼那样,慢慢重复我的话。又问:“那里没有星与月?没有风与花?没有爱恨怨愤遗憾怅惘?还是可以心想事成尽遂人意?”
我笑了,坦率摇头,“那倒不是。”
皓云清澈的眼睛微笑着望向我,“那么,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脚下的土地改变了,只要人心不变,我们就还是在同一个世界,不是吗?”
“你说得对。”我拜服,“真奇怪。本来我心里,像被烧了一团火,现在却变得清凉安静了。皓云你就是有这样的本领,有点像……”我拼命想着足以类比的东西,“对,有点像蔚蓝色的玉!”
“玉?”
“玉看上去,最是质地温润。但是好的玉却又可以硬过岩石。就像有些人看来温和,内心却有人所不能折的坚硬。因为有自己的道理、逻辑、处世之法,而不会因小事与人争执。看似无所执着,却真正是有所坚持。”我说,“皓云,你就给我这样的感觉呢。”
他望着我半晌,有点俏皮地扯动唇角。
“……在我认识的人里,就只有你用坚硬来形容玉呢。”
“所以啦。”我扬高一点声调,把手拍上他的肩膀,“内心有所坚持,又有理想的梅皓云公子,你呀,是不会因为我说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而感到惊讶的吧。因为你心里根本没有放这些小事的地方吧。”皓云微笑,“不对。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打算无论你说什么,也会相信你。不……就算你什么也不说,也没有关系。对我而言,你就是你。不管叫什么名字,不管以哪种身份出现。嵌入我眼中的,难道不都是同一个你吗?只要这点没有改变,就算物转星移天地易变,又有什么关系?”
“……”
我变得说不出话来,想要拍下去的手,也停在了那里。
好像听到了不得了的激烈的告白一样。
最温润的眼神,最温柔的语气,最淡定的姿态,最不疾不徐的表白。我手足无措,只能嘿嘿笑着。转过身,也把手肘撑在船舷。
“皓云,你知道吗?”尽量把语调变得欢快,我说,“在海的另一端哦,那里有我的世界。你所有现在被人觉得稀奇古怪的想法,都能被他们接纳。”
“真好,能生在那样的世界啊。”
“……”忽然别扭起来,“为什么我说什么,你都相信!”
皓云觉得有趣般地笑了,“这样,有什么不行?”
“说不定我是骗你的呢。因为……”我嘟起嘴,“因为其他人就会那样想。”
“我又不是其他人。就算你问我为什么,我也无法回答。我就是相信你,不用挣扎什么,也不觉得这有怎样复杂。听到我是父亲的外室所生,你的眼睛不是也没有一丝动摇吗?我看不到轻蔑、冷淡、哪怕一丝丝的波澜和同情。你一直也像最一开始,那样清澈地望着我。虽然这样的话,说出来就会使人羞赧,但能和你成为朋友,我感到非常、非常的高兴。”
皓云,非常坦率地说完之后,歪了歪头,害羞却又坦诚地向我笑了。
起航之后,令人害怕的风暴并没有到来。但我依然不想到甲板上面去,我就躲在舱里,和皓云下棋聊天无所不谈。
漫画电影电视小说……反正有小山一般多的故事供我挑选。我讲故事给皓云听,皓云总像真心喜欢听的样子,托腮望着我一面静静微笑着。
这天也一如既往,在舱内躲着。
忽然听到外面喧闹了起来。随即有亲兵请我上去,说王大人有事相商。我觉得很是稀罕,那个人早已习惯独断专行,怎么会想起来与我商量?
上到甲板,发觉多了些老弱妇孺,正在哭哭啼啼地哀诉。我们的船队旁边,泊了艘桅断帆折的船的残体。
“他们遇到了海盗。”景弘径直告诉我。
“难得呀难得。”我鼓掌,提高了音调,“难得王总兵竟然会有这等好心肠,开始救死扶伤哩。”
景弘淡淡扫视我,“听说这股海盗很是猖獗。一向剽掠过往商旅。问清楚方位,我们也好避让。”
“原来如此!”我被他气到鼻子也歪掉了,“你就没有一点锄强扶弱的胸怀吗?以前,我被欺负时,你还知道努力练剑来保护我。那样的你,到底跑去哪里了?”
“再怎么努力,也还是有无法保护的东西。”他淡淡地说完,又把头别了过去,吩咐兵士向被救的商旅问明受掠的时间地点,与海盗的人数等详情。
我只能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景弘越发瘦削的身影。那个坚毅美丽的侧面,即使是张静王云他们这些武官,也时常对我称赞说他真的很有男子气概,身为宦官真是很可惜……
我才不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因为景弘就是景弘。他是怎样的身份,我根本不在乎。就像我是怎样的身份,皓云也不在乎。
我与皓云是何其相似的同一种人,可是景弘却不是。我与皓云不需要语言也能彼此了解的部分,却与景弘永远难以沟通。
“你不要呆呆地站着。”那个人像察觉了我的视线,忽然回头,“既然我们进入了海盗的领境,就要时刻提防小心。船上有诸小番国献给皇上的宝物,那些东西是不能被海盗掠夺的。就算身手很差,你也好歹去穿一身护甲。”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的好话总是不肯好好讲。
“其实你是担心我吧。”我鼓起勇气,“其实你是不想我受伤吧。”
“我一个人可管不了这船队。我当然不想你受伤。”回应我的,是他的一如既往。
我咬住了嘴唇,握紧体侧的手掌。我不能学着偶像剧那样,大喊王景弘是大笨蛋然后再一拳痛快地打上。
真实的人类都有自尊心。我无法对存在于那个人眼中刻意的冷淡疏离视而不见,也讨厌他优柔寡断的若即若离。
“我知道!”我的语气变得坚硬,“我可以保护我自己!”然后,我转身走掉。我也是船队的统领,我也可以保护大家。一直软弱的理由,愿意站在谁身后的理由,或许,真的是因为在我心里,还有一个眼眸漆黑的少年残像。
那个逞强要强的少年,即使自己挨打也会护着我的少年。
那个会在跳跃的烛花闪烁下,陪我一同玩翻花的少年。
他会陪我打雪仗,他会陪我看流星。
他不喜欢我与别人太亲密。
他用他漂亮的黑眼睛和专情的凝视捆绑住了我。
我站在船的另一侧,想要哭泣,却又无法哭泣。内心如天空,蓦然聚集厚重的青灰色云朵。
与其被动地等待被不知何时出现的海盗侵袭,不如化被动为主动好了。我亲笔写了招降的书信,命使者泊船去往海盗的大本营。
据被抢的商客所言,我们的船方向所行,必然途经旧港。又名三佛齐国,其酋长正是海盗头目陈祖义。
我决心除此一害,至少也能为来往商船,清理出一条平安的航道。景弘不以为然决意绕道而行,但我坚持不允。我说绕道又要耗费时间,何况堂堂大明使者竟会害怕海盗酋首,这样的事传扬出去,历国会怎么看待我们,还有谁肯臣服大明!又算得上什么耀兵异域显示我朝富强?
我的理由桩桩款款均在台面之上,景弘无言以对。何况此次出使,我乃大明正使!我的主意已定,即使是他,也不得反驳!
既然私交方面已经再无可谈,索性我扯出官威,驳他一个哑口无言!看着他紧锁眉头的样子,我莫名竟有一种快意升腾。
瞧,你根本不可能真正无视我吧。
——我,就像炫耀那样,如此幼稚地想着。
然后,招来了令我悔恨的,可怕的灾祸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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