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自古多鸿烈!
自古迄今,淮南名于山,患于水,伤于兵,困于煤;淮南人浸染于酒,精通于艺,性情近道,使气尚武,睿智强悍。
一、 山
淮南地势南山北原夹一水。八公山系、舜耕山系和上窑山系,自西向东,绵延近百里,形成市域南缘的淮南山脉。其地质属类为震旦纪的石英砂岩、泥制灰岩,寒武纪和奥陶纪的白云质灰岩、泥灰岩。山势不高,石灰质硬,亿万斯年,却默默地担待着中国历史的血雨腥风。
这山含着森严的兵气,淮南最早便得名于这山。
在中国大陆版图上,中原大地隔淮河之水与江淮丘陵相接。但实际上,从大别山与琅琊山和紫金山之间,从淮河至长江的纵横几百公里范围内,基本上都是平坦开阔的地带。这样,淮南山脉和淮河,这淮南的一山一水就具备了独断中原江淮的特殊地理位置。在古代冷兵器时代和现代早期热兵器时代,淮南就成了硝烟战火中兵家必争之地。
早在夏、商、周时代,中原政权向南扩张,居住在淮河流域的淮夷——现知最早的淮南人,首当其冲。在前后几个世纪的时间里,淮夷与中原政权之间进行了酷烈异常、旷日持久的战争。战争涂炭了生灵,战争沟通了血脉。淮夷最终融入了中华民族的主体——汉民族。
但是,战争却并没有因为民族的融合而终止。此后,每当历史陷于分裂纷乱的时代,位于淮河中游的淮南地区就深深地落在了兵荒马乱、炮灰血海之中。
春秋战国时期,吴、楚相争,整个五百年的历史,就打了近百年的仗。其中有史可稽的战争21次,而11次都是在淮河流域,尤其是在淮南地区进行的。当时吴国进军路线是先水路进淮河,逆流而上,然后从淮河中游地区登陆,企图南取楚都。强大的楚国从江汉流域扩大到淮河流域,并且迁都于陈(今河南淮阳),再迁至巨阳(今安徽阜阳附近),最后于考烈王二十二年(前241)定都寿春(今安徽寿县),称为郢。吴国的进军图谋受到楚国持续百年的抵抗,双方进退拉锯,最后以吴国幼主告退而结束。
魏晋南北朝时期,淮河淝水成了国家边界,战争前沿,公元383年,史称北方五胡十六国的前秦皇帝苻坚亲率大军南下,与远逃江南、偏安一隅的东晋政权军队,在八公山下,淝水之滨交锋对峙。东晋军队在率先取得洛涧战役胜利后,乘胜前进,占据八公山险要地势,借地生威,“八公山上草木皆类人形”《晋书·苻坚载纪》(下)。,接着又取得淝水决战的胜利。前秦军队溃不成军,逃窜渡河,“自相蹈藉、投水死者不可胜计,淝水为之不流。余众弃甲宵遁,闻风声鹤唳皆以为王师已至,草行露宿,重以饥冻,死者十七八”。《晋书·谢玄传》。待到苻坚逃到长安,百万人马,仅余什一。从此,前秦元气尽伤,不三年,苻坚被杀,北中国再陷于混战厮杀之中。中国历史上百余年南北相峙的局面,就是以八公山为支点,以淝水之战为杠杆,而告以形成了。
跨过隋、唐两个统一王朝,五代十国时期,淮南又成了兵家火并的战场。
建都开封的北方后周政权与建都金陵(今南京)的南方南唐政权,双方派兵在淝水之战的旧战场摆开了阵势。正阳、上窑、南塘几个战役以后,南唐军队退守寿州城(今安徽寿县)。从公元956年至958年,后周军队就把寿州城紧紧地围困了三年。直至城中弹尽粮绝,人心浮动。尽管守将刘仁赡腰斩其子,以肃军纪,以定人心,但最终不能挽救南唐失败的命运。相持相斗,双方死伤惨重。仅正阳一役,南唐军就被“斩首二万余人,伏尸三十里”。《寿县文史资料》第1辑。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寿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印,1986年,第17页。待到寿州城被攻破后,南唐军“战溺死及降者殆四万人”。《通鉴记事本末》卷四十二。这场残酷的消耗战,使南唐政权一蹶不振,割地称臣。在战争中为后周政权领兵征战的赵匡胤脱颖而出,两年后,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他就成了宋太祖,建立起了宋王朝。
唐代诗人李白在其《送张遥之寿阳幕府》诗中称:
寿阳信天险,天险横荆关。
苻坚百万众,遥阻八公山。
不假筑长城,大贤在其间。
战夫若熊虎,破敌有余闲。
张子勇且英,少轻卫霍孱。
投躯紫髯将,千里望风颜。
勖尔效才略,功成衣锦还。
淮南地势,险若长城。诗人眼中,要想建功立业,施展才能,到淮南军中幕府正是个极好的去处。
清代诗人黄仲则也吟咏淮南战事:
花草何须怨楚宫,六朝残劫总成空。
地变白马青丝后,山在风声鹤唳中。
终古英灵走河渭,此间形势障江东。
我来只访刘安宅,一片斜阳古庙红。
淮南险要,在其坐断南北。从黄河流域到长江流域,大军过境,一马平川,只有到淮南才可以找到这山与水的依傍。水可阻隔,山可藏兵,千古以来这里便成了军事力量的较量场,以及政治兴亡的凭吊场。
兵家争,史家记,诗家吟,历史文化的积累使淮南的地理位置更见其重要。中国古代历史后期,宋、元、明、清四个朝代,除了元、清是由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建立王朝之外,宋之赵匡胤、明之朱元璋都曾在淮南韬光养晦,也可以说是从淮南起家的。晚清近代社会,呼应太平军起义的捻军起于淮河流域。而继曾国藩的湘军,是李鸿章招募淮上子弟组成的淮军,镇压了太平军和捻军,为李鸿章猎取了功名,也为清王朝带来了所谓的同治中兴。生当乱世,淮上形势就显得格外紧要,也每每让人格外眼红。就在太平军、捻军兴乱之际,苗家圩人苗沛霖操办团练,聚众成军,在农民军与清王朝之间患得患失,企图两边得利,甚至一度企图称王淮南。
其实,淮南一地,居山之北,属地望之阴;处水之南,亦属地望之阴。阴阴之道,可生智,可藏兵,“或从王事,无成,有终”。《易经·坤卦·六十三》。气脉术数所系,淮南可以起兵,却是难以成就王业的。所以,千百年来淮南一次又一次地被用作战场,但没有被建成王朝。
那么,所有这些战争,带给淮南的是什么?留给淮南人的又是什么呢?
《老子》说:“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无可讳言,战争带给淮南的是灾难,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白骨成山。远的且说汉武帝元狩元年(前122),朝廷派兵剿灭淮南国,除淮南王刘安、太子刘迁自刎外,其他王后、王子、门客、亲属尽被斩杀。淮上列侯、二千石、豪杰,因此受牵连而被杀者达数万人。近的如苗沛霖1860年9月攻陷寿州后,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斩杀孙家泰一家,暴戮皮、黄、洪、吴、张五姓。三年后,僧格林沁发兵歼灭苗沛霖团练时,“死者数万,水(淮南支流涡河,引者注)三日断流”。僧格林沁派人从死人堆里查出苗沛霖尸体,确认无误后,“枭首北门外,暴尸于市,民争割啖之”。《两淮戡乱记》。这些都是所谓朝廷平叛,牛刀小试。那种攻城连月,两军对垒,一场战争改变了一个历史时代的厮杀,给淮南带来的又是怎样的血腥、恐怖和荒芜?明人徐贲在明代初年经过淮南,看到经历元末农民军征战后的淮南时,在其《晋冀记行》诗中写道: 舟行夜达曙,路入硖石口。
平山带孤城,一塔起高阜。
问知古寿春,地经百战后。
群孽当倡乱,受祸此为首。
彼时土产民,十无一二有。
田野满蒿莱,无复识畎亩。
去程不敢稽,欲望敢迟久。
淮南,作为一个地域的称呼,古今之间数有更动。本文所述之淮南大体以今天行政区域为基础,适当照应历史沿革。在这地域历史沿革中,淮南被作为古战场,以少胜多也好,以多胜少也好,投鞭断流也罢,草木皆兵也罢,绝对是有百害而无一利。这是个不争的史实,任何一个人从淮南百姓的立场,从居家生活的立场,任何一个还讲正直良心的人,都必须正视这个史实。
如果有人真诚善意地拒不承认这个史实,那么,这就是战争留给淮南人性情上义气尚武的血性,以及野蛮残酷的劣根性。
毗邻淮南的乡邻悄悄地流传着这样一个民谚: 淮南十八岗,岗岗都是土匪乡。素来兵匪一家,匪是贬称,兵是褒称,好匪为兵,孬兵为匪。德国人克劳塞维茨在其《战争论》中说,战争是迫使对方服从一方意志的一种暴力行为,是国家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暴力使人尚武,强迫服从,让人习惯直线思维,头脑简单。长时间血淋淋的厮杀,模糊了正义与非正义的界限,人性中的义气也就慢慢地泯灭了,剩下的只是强悍的武力和麻木的灵魂,随之像荒草一样疯长的定然是野蛮残酷的民风。
颇有一些淮南人是不太习惯于通过和平协商的方式来解决矛盾恩仇的。有时哪怕是朋友亲戚之间,彼此有了龌龊,相约打斗,死伤不计。打斗程度当视矛盾大小、恩怨深浅而定。打累了,斗疲了,爬起来,携手进饭店,三杯烧酒下肚,气消心平,又更加是好朋友。遇到性情暴烈的,以不见血不为打斗。通常是自己拔出两把刀子,割肤沾血,然后扔一把给对方,留一把给自己,交手砍杀,血肉模糊。只要是能不死的,都是好汉。经常在公共场所,只见骤然打架的人,很少有通过争吵斗嘴来辩理的。
当然,这些都不是善良的淮南人所愿意看到的,也是为当政者所不允许的。更多的淮南人讲义气,重然诺,有血性,不亢不卑,刚正不阿,巍然如山,淳朴本分。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河,蛟龙生焉。战争的风雨摧残着人性,剥蚀着文明。因为人类的文明需要历史悉心的关怀和养护,任何战争都践踏生灵,播种仇恨,生殖出野蛮残酷的性情。
淮南名于山,淮南人却默默地吞下了战争这无名的苦果。
二、 水
淮河是有脾气的,她养育着淮南,又蹂躏着淮南。淮南人为水所患。
淮河肇源于大别山,古时与长江、黄河、济水并称“四渎”。其总流长一千余公里,其中经过之淮南境域近百公里。淮河在淮南为过境客水,但市域91%以上的耕地位于淮河历史最高洪峰水位以下。据《淮南市水利志》统计,自公元前190年至1949年,淮南市现行辖区内共发生较为严重的洪涝灾害167次,平均每十七年一次;旱灾88次,平均每二十五年一次。旱涝相加,几近于每十年就有一次较为严重的灾害。洪水之年,淮南两岸平地行舟,房屋庄稼荡然无存,人畜尸体顺水漂流,死徒盈路,饥民成盗。1921年和1931年洪涝,淮南市全境除山丘外,南北两岸汪洋无际,全没水中,倒塌房屋数万间,死亡人数上万人。干旱之年,淮河数百里绝水断流,湖泊井泉干涸,伴有飞蝗蔽日,人相残食。1928年、1932年、1934年,淮河流域间断大旱,近百日无雨,淮河竭,井泉枯,树皮青草食尽,甚至易子而餐,饥馑载道,饿殍满地,加之霍乱流行,死亡无数。旱涝频繁,历史上的淮南几度成为地荒人散、盗匪出没之乡。
淮河祸患来自于气候、地理和人文几个因素。
气候上这里属于我国亚热带与暖温带过渡地区。平安年岁,四季分明,季风显著,光照充足,热量丰富,降雨量适中,无霜期较长。但凶灾之年,降雨量年际相差很大,季度分配不均,并且春秋两季冷暖多变,年份热量不等,时有低温冻害、干燥热风和持续高温现象。这种气候特征给淮河水势带来暴涨暴跌的不良性。
地理上,淮河上游水源和中游南岸支流多,在高山丘陵地带,暴雨时节,山洪下泄,淮河水位陡然上升,易成破堤洪涝之灾。尤其是淮河进入淮南境域后,遭遇淮南山脉八公山系的峡山阻拦,河道扭折弯曲,形成淮河第一峡——峡山口。
峡山口,又称峡石口,原由东西两座山崖各高数十丈,隔淮河相距近百米对峙成势,腰束河水,扼制交通。古代战争中被视为“长淮津要”,为兵家争夺。这里河窄水深,急流湍漩,束水成灾,为历来治水倾注精力之所。相传尧舜之世,洪水泛滥,禹继鲧之后受命治水。当他来到淮河时,见峡山横亘挡拦水道,正思如何开山疏导之际,忽见彩凤当空,叼来红线两捆。禹知这是天神所赐,不可怠慢,即召惠女织成丈八长鞭。禹挥鞭抽山,峡山被劈为两半,分立东西,淮河从山壁间穿流而过。如今山崖上道道印痕,当地居民认为是禹留下的鞭痕,十里外的一座孤山被说成是鞭子甩出的那山中的部分。所谓: 大禹鞭打峡石山,一鞭打出个孤山子。而峡山口跟近的地方,为凤凰落脚之处,即今天的凤台县城。
《太平广记》(卷467)“李汤”篇载禹制伏淮河水神无支祁的事: 禹理水,三至桐柏山,惊风走雷,石号木鸣,五伯拥川,天老肃兵,[功]不能兴。禹怒,召集百灵,搜命夔龙。桐柏千君长稽首请命,禹因囚鸿蒙氏、章商氏、兜卢氏、犁娄氏,乃获淮涡水神,名无支祁,善应对言语,辩江淮之浅深,原隰之远近。形若猿猴,缩鼻高额,青躯白首,金目雪牙,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跃疾奔,轻利倏忽,闻视不可久。禹授之章律,不能制;授之乌木由,不能制;授之庚辰,能制。鸱脾桓木魅水灵山妖石怪,奔号聚绕以数千载,庚辰与战逐去,颈锁大索,鼻穿金铃,徙淮阴之龟山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庚辰之后,皆图此形者,免淮涛风雨之难。
降水神,劈峡山,这些故事传奇是人们一种美好愿望的表达。水患越甚,人们的想象就会越奇,愿望也就越是殷切。
连年战争,水事失修,是造成淮河水患的人为原因。南宋绍熙五年(1194),亦即金明昌五年以前,淮河独流入海,尾闾通畅。但这年六月,黄河决口南泛,夺淮达六百余年,致使淮河入海水道淤塞,改经三江营注入长江。此后,黄河夺淮时有发生,淮河中下游地区沦为水国泽地,淮河水事工程更其不堪。抗日战争时期,民国二十七年(1938)蒋介石派军炸开黄河花园口南堤,黄水泛滥,经颍河、西淝河入淮,淮南境内便河堤崩溃,虽经多方培修堵复,均因黄水淮洪并涨,堵后即溃,溃即汪洋成荒,直至民国三十六年(1947)由人民解放军堵复黄河南堤,淮河灾情才得以缓解。
淮河水患,殃民祸国。历代王朝建立起来,大多免不了要做些制淮的水利工程。即如民国时期,淮河水旱灾乱频繁,危及政府财政,在有识之士的倡议下,成立了导淮委员会,蒋介石亲自出任导淮委员会委员长。导淮委员会着手在淮河西岸筑堤建闸。淮南市境主要堤防工程,多始于此间。新中国成立之初,国家把治淮与抗美援朝战争同等并列,毛泽东提出号召:“一定要把淮河治好!”淮南人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治淮热潮,建成规模庞大的防洪体系和抗旱、治涝工程,对减少洪涝干旱的灾害损失,起到了巨大的作用。1982年和1991年大水后,淮河水利委员会投资再次拓宽峡山口,在禹王山慰农亭以西,劈山开挖新河二百米,使峡山口这个当年传为禹鞭山疏流的豁口成为宽六百余米的河面。这一浩大的水利工程,对缓解淮南地区淮河水患是功不可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