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两句“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总写心情之愁闷,以此带动全篇。本来,在战乱流离之中能够生还家乡,与妻子儿女团聚,原是不幸中之大幸,应该感到幸福、高兴才是,可作者在这里却出人意料地说“少欢趣”,这其中包含着诗人切身的感受和难言的痛苦。在安史之乱爆发的前夕,诗人就曾披露自己的胸怀说:“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安史之乱一爆发,他就已经“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春望》)了。是伤时忧民的情怀,国难家愁的熬煎,使诗人未老先衰了。处在国家多事之秋,人民流离之际,自己虽“偶然”活了下来,却不能有所作为,被迫回家,守着小家庭,不由得有“偷生”之感,哪还能产生“欢趣”?前句是因,后句是果。可这一切也是迫不得已,所以下一“迫”字,用字十分精确。
三、四句“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通过对娇儿的描写反映杜甫“还家少欢趣”的愁苦情状。关于这两句诗,历来存在着两种不同的说法。一说,孩子们缠在身边,是因为害怕“我”再次离家;一说,小儿女喜父归来而绕膝依依,但一见“我”面露不悦神色,不觉生畏而退了回去。这两种不同的说法是由于对“复却去”者是指诗人还是指娇儿的不同理解而产生的。讨论的文章不少,两种说法都讲得通。从这首诗整体的感情脉络来看,后一种说法似乎承接更顺当一些。
接下来四句,抚今追昔,抒发了对国事、家事的忧虑。“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这是回忆一年多前的情景。初来羌村寄居的时候,正当炎夏,常爱在池边树旁纳凉、散步。“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由追忆又回到当前的情景。时光易逝,人情堪悲,抚今追昔,百感交集,更何况现在西北早寒,北风劲紧,使人倍感凄凉。这四句写景,对比鲜明。当年池边追凉,因为他对在灵武即位的肃宗和自己立朝报国寄予很大希望,故而愈觉其情景美好;如今放还探亲,政治上重遭挫折,愈觉景色萧条。这种以景托情的对照手法当是从《诗经·小雅·采薇》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学得的,但又不露痕迹,自然构成新的意境。
最后四句“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写诗人在无可奈何之中,幻想用酒来宽慰自己。是时禾黍未收,酒亦未酿,而诗人却预想酒已酿就,且杯已斟满,开怀痛饮,以消百忧。全篇的感情还是落到了一个“忧”字上,这便是这首诗的主旨所在。“迫偷生”、“煎百虑”是全诗的重心。
“其三”写本村父老登门拜访的情景。
开头四句“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写父老到来时的情景。同第一首一样,也是写景。这里的“客”,不是第一首中的“归客”,而是邻居。“客至”的当儿,院内群鸡争斗飞叫。等到把鸡赶走之后,才听到客人叩门的声音。客人什么时候来的?“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可见已经来了一会儿,只是由于鸡的乱叫没有听见。这一开篇写出了农村中的常见景象,生活情趣很浓。
“父老四五人”以下八句为全诗中心,正面写父老携酒相问的深情厚意。这八句又分为两层,前四句为第一层。“父老”两句上承“叩柴荆”,先写出来客之意,与首篇“邻人满墙头”遥相接应;“手中”两句写所携之物,与第二篇“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相互关联,三首之间,呼应极紧。“四五”写其人多,“问我久远行”的“问”是问候、慰问的意思。这一层写慰问的热烈场面,情景如见。“莫辞”以下四句为第二层,是父老的话。父老们说:“莫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这像是谦辞,实际上句句都有分量,概括力极强,把安史之乱以来人民所遭受到的苦难都倾吐出来了。儿童都已东征,家中自无丁壮。没有强劳力,哪有好收成?酒,得来不易。酒味薄,人情厚。这种深情是让人感动的。
最后四句写诗人的慨叹。“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父老们的盛意,使他感动,因而情不自禁地为之高歌以表谢忱。一个“愧”字,下得极饱满而含蓄,暗暗与上面“晚岁迫偷生”相呼应。“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全诗在慷慨悲歌、宾主情谊交融的气氛中结束。
以上,我们对《羌村三首》作了简单的分析。在结构上,这三首虽能各自独立成篇,却又相互联系,浑然一体。在内容上,三首诗都将家难置于国难的深广背景中展开,表现出主题的同一性。在艺术上,三首诗均以白描见长。写景、抒情、叙事妙合无限。炼字精当而不露痕迹,思想性和艺术性达到了高度的统一。
其事何长其言何简
——读《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看门。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六月,杜甫由左拾遗贬为华州司功参军。这年冬天,诗人由华州到洛阳看望家人。这时,安禄山已经被他的儿子安庆绪杀死(757年正月),随后,安庆绪率领叛军由洛阳北走渡河(757年十月),退守邺城(相州,今河南安阳)。郭子仪、李光弼等九个节度使率领的六十万官军包围了邺城,从整个局势来看,官军处于优势。但由于肃宗的昏庸,处置失当,九个节度使没有一个统帅,没有统一的指挥,致使围攻邺城的六十万大军陷于“诸军既无统帅,进退无所禀”的混乱状态,以至“城久不下,上下解体”。(《通鉴》卷二二一)就在这个时候,史思明率领五万叛军从魏州(今河北)赶到河南攻打唐军,此时是乾元二年(759)三月,两军将战,“大风忽起,吹沙拔木,天地昼晦,咫尺不相辨;两军大惊,官军溃而南,贼溃而北,弃甲仗辎重委积于路”。唐军“战马万匹,惟存三千,甲仗十万,遗弃殆尽”,结果“诸节度各溃归本镇”,“子仪以朔方军断河阳桥保东京(洛阳)”。(均见《通鉴》卷二二一)这样一来,局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洛阳到潼关一带比较紧张。为了扭转局势,唐王朝一方面增强前线洛阳的兵力来阻止史思明的西进,另一方面立即充实后方增援潼关的防御力量,以防万一。在这大敌当前之际,补充兵力成了当时一件刻不容缓的事。从远处征兵已经来不及,于是,这繁重的兵役便首先落到洛阳以西、潼关以东的新安、石壕一带百姓的头上。但这一带地区狭小,又经历了三四年的战乱,壮丁已被抓走。然而,统治阶级却实行了惨无人道的拉夫政策,他们不管老少,甚至不论男女,都要抓去服兵役。正在这个时候,杜甫从洛阳经潼关赶回华州住所,沿途亲眼目睹在残酷兵役下人民呻吟流血的惨景,并把它们写成了“三吏”(《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三别”(《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这样惊心动魄的六首诗。《石壕吏》便是“三吏”中的一篇。
作为一位忧国忧民的伟大现实主义诗人,杜甫在写“三吏”、“三别”时的思想感情是相当复杂而矛盾的。他一方面痛恨那不合理的兵役,甚至大骂“天地终无情”,另一方面对这种不合理的兵役有所保留,并没有公开、直接地抨击。他认为这种战争是正义的,是抗敌救国的。他一方面同情劳动人民的苦难,“为民请命”;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含着眼泪鼓励他们奋起抗战。这一基本思想在《石壕吏》中得到了比较曲折的表现。
《石壕吏》以沉郁悲怆的笔调,通过对“吏夜捉人”这一典型事件的叙述,揭露了战争和黑暗兵役给人民带来的灾难,同时,也反映了人民忍痛负重的爱国主义精神,表现出诗人对国家的关心和对人民的同情。
全诗可分为三段。
第一段从“暮投石壕村”至“老妇出看门”,写事情发生的时间、地点,渲染了“吏夜捉人”的紧张、惊惧气氛,是全诗的序幕。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天晚了,“我”投宿在石壕村,夜里有差吏来抓人。“暮”,傍晚,太阳落山。“投”,投宿。“暮投”二字,透露出诗人乱离的情景。贾岛有诗曰:“落日恐行人。”在这兵荒马乱中,一到傍晚,行人就更加担心了,所以诗人急忙找到石壕村投宿。“石壕村”,在今河南省陕县东边。这里点明了事件发生的地点。“有吏夜捉人”,揭示出事件的发生。“吏”,小吏,执行者。“夜”,半夜,这里交代了事件发生的时间。只这一句,就把当时紧张的气氛写出来了,而且使人想见到差吏冲门骂人那种气势汹汹的情状。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看门。”大意说:老头子急忙翻墙逃跑,老妇人打开门出去应付。“老翁”,老头子。“逾”,越过,跳过。“走”,古时意为跑。这一句把老头子这一家的遭遇首先暗示了出来。这么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一听到差吏打门,便吓得跳墙逃跑,说明青壮年早被抓走了,老翁也成了被抓的对象。老翁如此敏感,一听到有人打门,立即就逃跑,可见吏“夜捉人”已不是第一次了。为了掩护老翁的逃跑,所以“老妇出看门”。“老妇”,老奶奶。“出看门”一作“出门看”,又作“出门首”。为什么由老妇来开门呢?一般来说,抓壮丁是不抓妇女的,因有“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新婚别》)的说法。从这里,我们也能看出老妇的急中应变。不过,“老妇出看门”是否就一定安全呢?这就不能不叫人担忧了。
第二段从“吏呼一何怒”至“犹得备晨炊”,借老妇的言词,写出了这一家人的悲惨遭遇。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大意是:差吏嚎叫得多么凶恶,老妇人哭得多么悲痛。“呼”,高声叫骂。“何”,多么。“怒”,愤怒,凶狠。“啼”,有声有泪地哭。“一何怒”与“一何苦”,对比鲜明,写出了吏和妇的矛盾。“吏呼一何怒”,写出了吏咆哮如雷的狰狞面目。“妇啼一何苦”,写出了妇人悲痛欲绝的情态。这两句写得很概括,诗人的爱憎感情流露于字里行间,使人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下面写老妇人的申诉,可分三层。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听妇前致词”的“听”字贯注于全部的诉词之中。“前”,上前去。“致”,对差吏说话。“三男”,三个儿子。“邺城”,在今河南省安阳县,这里指打仗的地方。“戍”,防守。“附书至”,带信回来。“新”,最近。“战死”,阵亡。“存者”,活着的这个儿子。“且”,暂且,还。“偷生”,活一天算一天,有担心儿子死去的意味。“死者”,死去的儿子。“长已矣”,永远完了,再也没有了,这里道出了老妇人对人生的慨叹。
这是第一层,写家中无男人。三个儿子都被征去防守邺城,一个儿子托人捎信回来,说其中两个儿子最近已战死,未死的还在打仗,随时都有阵亡的危险,死去的再也回不来了。这几句,写出了家破人亡的情景。老妇的内心痛苦自然可以想见。虽然诗人这里没有对统治阶级漫无限制的拉夫政策作公开、直接的抨击和控诉,但老妇这不堪听闻的泣诉,已经够令人激愤不平的了。诗人把这种强烈的抗议和深切的同情融入于冷静而客观的叙述之中,使诗句具有了更加强烈的感染力。
第二层又进一步诉说家中的痛苦:“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大意说:家中再没有别的男人,只有一个吃奶的孙子。因为这么个小孩子,他的娘才没有改嫁,可她没有完整的裙子不好出外见人。“室中”,家中。“更”,再。“无人”,指没有男人。“惟”,只。“乳下孙”,还在吃奶的小孙子。“出入”,这里主要指“出”。“无完裙”,没有完整的裙子。
这一席话,显然是在差吏的威逼下说出来的。上面第一层老妇沉痛地诉说了自己一家的悲惨遭遇,语气里带有哀求,心想会得到差吏的同情,谁知他们根本不理,非要老妇交出人来不可,所以老妇又说出这番话。“室中更无人”是说家中再没有别的男人了,这是为“老翁”开脱。“惟有乳下孙”可能是小孙子听到差吏的嚎叫,吓得哭了起来,差吏发现家中还有人之后才说的。所以她又接着说“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家中只有一个吃奶的小孙子,因为孩子还小,他的娘才没有去改嫁,可是,她没有一条完整的裙子,破破烂烂不好出来见人。这“无完裙”三个字,不仅是老妇为她的儿媳解脱,表现出老妇的机智和体恤,而且反映了这一家衣不蔽体的艰苦生活,使人想见当时安史之乱和黑暗兵役给千千万万个劳动人民家庭带来的苦难。
第三层:“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大意说:“我”老太婆虽然年老力衰,还是愿意跟随你们连夜回去。很快赶到河阳当差使,还可以替大军烧好明天的早饭。“老妪”,年老的妇女,这里是老妇自称。“力”,力气。“衰”,衰弱。“请”,有情愿的意思。“从”,跟随。“吏夜归”,跟你们连夜赶回去。“急”,很快。“应”,去应征。“河阳”,地名,今河南孟县。“役”,服役。“犹得”,还来得及。“备”,准备。“晨炊”,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