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回“诗唐”——唐诗经典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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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杜甫(九首)(3)

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九日,镇守东北边疆的节度使安禄山、史思明发兵十五万,号称二十万,在范阳(今北京附近)发动叛乱,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安史之乱。当时,中原地区数十年没有战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毫无应变的准备。叛军很快便占领了洛阳(东京),次年六月又攻陷了京城长安,此时唐玄宗已仓皇逃往蜀中(四川)。诗人杜甫是京城沦陷的前一个月离开长安去奉先(今陕西省蒲城县)探亲的。诗人把家人由奉先送到白水(今陕西白水县),又由白水送到鄜州(今陕西富县),听说太子李亨(肃宗)在灵武即位,便于八月离开妻小,只身投奔灵武,途中不幸被乱军捉住,押送到长安。在那里,诗人亲眼看到长安沦陷后的悲惨景象,亲自感受到了国破家亡的痛苦,写下了不少反映现实的诗。《春望》便是他陷身长安第二年(757)春天所写的一首名作。

首联“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这两句,紧扣题目“春望”,以沉痛的语言写出被陷长安的惨状。“国”,国都长安,兼指祖国。一个“破”字,使人想见叛军烧杀掠夺的情形,平时繁华热闹的国都,现在已被他们摧残得破损不堪,万事全非。“山河在”,司马光说:“明无余物矣。”(《温公续诗话》)意思是说,除了山河之外,什么都没有了,真所谓洗劫一空。“城”,长安城。“春”,点明季节,说明是春望,望的是春天的长安城。“草木深”,司马光说“明无人迹矣”。(《温公续诗话》)春天的长安城,本来格外美丽,而现在却变得草木丛生。一个“深”字,不仅写草木的茂密,而且勾勒出人烟稀少的荒凉景象。吴见思《杜诗论文》:“杜诗有点一字而神理俱出者,如国破山河在,在字则兴废可悲;城春草木深,深字则荟蔚满目矣。”长安是唐代最繁华的城市,是祖国的首都,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由于叛军的洗劫、破坏,已经不成样子了。面对这种情景,作为一个忧国忧民的爱国诗人,怎能不感到悲痛呢?从这深沉精炼的语言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是在为国家的命运担忧,是在为人民的苦难叹息。这种忧国忧民的思想也正是全诗的主题。下文都是由此派生出来的。所以这两句起了总领全篇的作用。从总的方面、大的方面加以概括,虽然是写景,但景中已有了情,诗人那种国破家亡的沉痛感情已经油然而生了。

于是,诗人接着在颔联中写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两句是对景伤情。“感时”是对国事的忧伤,“恨别”是对家人的怀念。“感时”是承前“春”字而来的。春花本来是美丽的,是人们所喜爱的景物,但因感伤国事,心情沉痛,反而使人见了更觉伤心,以至流泪。“恨别”是承“国破”而来的,国破而家亡,家亡而恨别。“恨别”二字,不仅是对亲人的怀念,这里面还有深深的担忧:自己身陷叛军之手,生死难料,更不知家人的命运如何!所以,这悦耳动听的鸟鸣声,使人听了反而感到心惊。所以司马光说:“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悲,则时可知矣。”(《温公续诗话》) 需要指出的是,也有人说这两句是以花鸟拟人,“感时”连花都为之“溅泪”,“恨别”连鸟都为之“惊心”。花鸟本是无情之物,尚且如此,人就更不必说了。

笔者以为,这两种解释都不影响诗的精神。前者是触景生情,后者是移情于物。向来有“诗无达诂”之说,好诗往往可以作亦此亦彼的理解。

这两句写得情景交融,互文见义,诗人把“感时”与“恨别”,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真切感人,深化了诗的主题。

颈联“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紧接上两句而来。“烽火”,古代边境上遇到敌情,就燃起烟火来报警,这里借指战争。“连三月”,指连延两个三月,是说仗从去年三月(至德元年)一直打到现在(至德二年)。另一种解释,说是指至德二年春季的三个月。笔者以为第一种说法较为符合事实。杜甫于至德元年(756)八月被押送到长安。据《唐书·房琯传》记载,这年十月,房琯和安史叛军于长安附近的陈陶斜和青坂进行两次激战,结果都是官军失败。为此,诗人写下了《悲陈陶》、《悲青坂》两首诗,记叙了这两次战役,诗中对卫国阵亡的将士寄寓悲悼。十一月,郭子仪又和安史叛军战于榆林,因而何止春季三个月。这句是写战争之久,紧承“感时”,也与“国破”暗暗相应,又与下句“家书抵万金”成因果关系。正因为战争久而不息,消息隔绝,所以诗人才感到“家书抵万金”。“抵”,是抵当、值得的意思。“万金”,形容家书的珍贵。这句是说家书难得,表现出诗人久望音讯不至时的“恨别”之情,写得深沉而具体。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里,这既是诗人心中所想的,也是广大人民所想的。在这困居长安,亲眼看到长安人民遭受惨祸、国破家亡的特定环境里,如果诗人只为国家前途担忧,而不为被抛在鄜州的妻子儿女挂念,反而不能令人信服。在这里,诗人伤国和怀家的两重感情一并抒发出来,显得真挚动人,有血有肉。

尾联“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两句,是极写忧伤。“白头”,就是白发,白发是因内心忧烦而生,不说“发”而说“头”,是为了讲究平仄。“短”,指短少。“浑”,简直,全、都的意思。“浑欲”,是“差不多要”、“简直要”、“都要”的意思。“胜”(shēng),经受得住,承担得起。“簪”,簪子,这里当动词用。古代男人留长发,到成年后,把头发束到头上,用簪子别住。鲍照《行路难》:“白头零落不胜簪。”这两句是说,头上白发本来稀少,现在因忧愁就更短少了,简直连簪子都别不住了。搔首,是人在急切不安时的一种习惯动作。诗人正是抓住了这一富有特征的典型细节来表现内心活动的,其忧国念家的真挚情感跃然纸上。若非作者亲身体验,又怎能写得如此深刻逼真、如此生动形象?正是因为有这一沉重叹息的结尾,全诗的气氛也更加浓郁,因而感人至深。

这首诗以深沉的笔调,通过对被沦陷长安的悲惨景象的描写,揭露了安史之乱给国家和人民带来的巨大灾难,表达了诗人关心时事、忧国念家的沉痛感情,充分体现了诗人高度的爱国精神。

有人说这首诗的主题是“恨别”,诗中忧国的思想因素是次要的,不是全篇的宗旨(傅庚生《杜诗析疑》)。这种说法是不确切的。后来诗人的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一点,大约写此诗一个月以后,诗人终于逃出了长安。这时,肃宗的反攻前线已经转向凤翔了,诗人顾不上回羌村看望久别的妻小,就间道奔至凤翔(陕西凤翔县)。长安到凤翔有三百余里,又是两军对垒的危险地带,艰难险阻是不难想见的。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在国家和个人的利益上,杜甫是把国家大事放在首位的,所以这首诗的主题也应该是以忧国感时思想占主导地位的。

这首诗不仅有高度的思想内容,而且在表现手法上也是高超的。首先,诗人在诗的结构上是经过匠心安排的。首联借景抒情,是总写;颔联对景伤情,是暗写;颈联直接抒情,是明写;尾联以白发稀少“不胜簪”终篇,是总收。诗中“感时”句承“国破”句,“烽火”句和“感时”句相应,“恨别”句下启“家书”句,又与“感时”句密切关联,使全诗环环相扣,上下呼应,层次分明,结构严谨,写景抒情浑然一体,显得沉郁婉转,真挚动人。

另外,语言精炼,声调和谐,对仗工整,此诗的确是杜甫五律中的上乘之作,历来为人们传诵不绝。

思想性和艺术性达到高度的统一

——读《羌村三首》

其一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其二

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

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

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

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

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

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

其三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

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

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

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

莫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

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

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

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羌村三首》写于唐肃宗至德二载(757)秋,当时的背景是这样的: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爆发,第二年六月,潼关失守,杜甫带着妻子儿女逃到鄜州(今陕西富县),寄居在城北的羌村。七月,太子李亨在灵武即位,是为肃宗。杜甫闻讯,立即只身北上,欲投奔李亨,报效朝廷。途中被安史叛军所俘,押回长安。直到次年(757)四月,才冒着很大的危险逃出长安,来到肃宗的临时政府所在地凤翔(杜甫有两句诗“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说的就是当时情景),被任为左拾遗,做了侍从皇帝的谏官。但不久却因疏救房琯,触怒肃宗,几遭杀身之祸;幸亏新任宰相张镐营救,他才得到放还省亲的从宽惩处。这一年的闰八月初一,诗人不得不怀着壮志未酬的内心苦闷和忧国、思家的矛盾心情,徒步回到了羌村家中。《羌村三首》就是他到家后所写的一组叙事组诗。

“其一”可以看作整组诗的序曲,主要描写诗人刚到家时与家人相见悲喜交集的情景。

开头四句“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勾画出一幅荒村晚景:天际是那重峦叠嶂一样的通红的晚霞,地面上是那从云缝中照射下来的一束束夕阳的余晖。十分简陋的柴门外,响起了归巢鸟雀叽叽喳喳的喧噪之声。就在这时,千里之外的客子——诗人杜甫,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到了自己的家。四句诗交代了到家的时间,渲染了羌村的环境。《杜臆》评曰:“荒村晚景,摹写如画。”说得极是。“日脚下平地”的“下”字用得颇妙,夕阳徐徐而落,有一种由高而低、由远而近的移动之感,烘托出诗人归心之迫切。《诗经·王风·君子于役》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几句诗,意思是鸡回窝了,太阳落了,牛羊下山了,表现一个妇人倚门远眺,等待丈夫回家的心情。这首诗的景物也是由上而下、由远而近、由外而内的。两者相比,可见异曲同工之妙。言“柴门”,有村落如在目前;“鸟雀噪”,以动衬静,反衬出乱世中农村的凋敝与寂静。而“归客”二字,则又从诗人自己的角度来写羌村的荒凉。羌村的荒凉使返回家乡的诗人感到陌生,不由得产生客居他乡的感觉,所以诗人才有了“归客”的自称。“千里至”三字既突出了路途的艰辛,又透露出终于归来的内心喜悦,同时也掺杂着几分临近家门的忐忑不安。

五、六句“妻孥(nú)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写乍见情态。“妻孥”的原意是妻子儿女,这里侧重指妻。“怪我在”,一个“怪”字,含有多少惊异。从妻子的角度讲,她以为杜甫陷于贼手,必死于忠义,故而对他的生还感到奇怪。从诗人的角度讲,逃出长安,颠沛流离,实在料不到自己会活着回家。由“怪”到“惊”到“拭泪”,写出了感情发展的逻辑过程:“怪”是怪其突如其来;“惊”是惊其喜从天降,当妻子认清踏门而入的“归客”,确实是她日夜思念而久无音讯的丈夫时,不由得惊喜万分。“惊”后添一个“定”,可见吃惊不小。当她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终于流下了悲喜交集的眼泪。

七、八句“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是诗人的内心独白,也说明了之所以有五、六句中写的那种乍见时情态的时代和心理上的原因,补足了前两句的诗意。“生还偶然遂”的强烈慨叹,强调了“生还”的不易。而从这感慨之中,我们看到的是一颗高尚伟大的心灵。正是因为诗人忧国忧民而将自己置之度外,他才把能活着回家看作很偶然的事情。而这“生还”的偶然,又说明了多少人不能生还、家人分离的社会现实。

九、十句“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xūxī)”,宕开一笔,忽然跳到“邻人”身上。诗人的生还并不仅仅使妻子感到惊奇,邻居同样也感到奇怪,他们纷纷前来看望,以至围满了墙头。一个“满”字,下得极显出邻人之多与关怀之切。他们为这一家团圆感叹悲泣。这中间自含有触景生情的意味,由诗人的生还而想到他们自己的亲人不能生还,从而渲染了乱世的悲剧气氛,涵括了安史之乱给人们带来的灾难。

最后两句“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mèi)”,作者的笔锋再次转回诗人家中,写夫妇痴坐相对、信疑参半的情状。夜深了,四周万籁俱寂,邻人早含泪回家了。但诗人简陋的小屋还亮着灯火,灯影幢幢,照着诗人一家。他们相对无语,竟不敢信以为真,反而疑心是梦。这种如真如幻的写法,把动乱中人们的心理真切入微地表现了出来,意境十分深远。

“其二”写回家后的感受和复杂心绪,在内容上是承接第一首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