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回“诗唐”——唐诗经典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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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论王孟诗派山水田园诗的艺术美(2)

作为富有音乐天分的作家,王维对景中之声有着特殊的敏感,在表现声息、动态方面亦尤为出色。比如,写风声:“隔牖风惊竹”王维《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庭槐北风响”王维《秋夜独坐怀内弟崔兴宗》。;写雨声:“飒飒松上雨”王维《自大散以往深林密竹蹬道盘曲四十五里至黄牛岭见黄花川》。,“飒飒秋雨中”王维《栾家漱》。;写松声:“谷静惟松响”王维《游感化寺》。,“松声汛月边”王维《游悟真寺》。;写水声:“泉声咽危石”王维《过香积寺》。,“声喧乱石中”王维《青溪》。;写鸟声:“园庐鸣春鸠”王维《晦日游大理韦卿城南别业》。,“春莺啭曙光”王维《听宫莺》。;写猿声:“秋月听猿声”王维《送杨少府贬郴州》。,“可宜猿更啼”王维《送张五湮归宣城》。;写鸡犬声:“朝日众鸡鸣”王维《晓行巴峡》。,“时闻隔林犬”王维《春夜竹亭赠钱少府归蓝田》。……声音本来是诉诸听觉的,但由于诗人采用了视觉与听觉通感的特殊表现形式,对音响和景物予以巧妙地安排和组合,构成一种声色交融的妙境,使读者从中得到听觉和视觉的双重美感享受。

在王维的诗中,有不少声色对照、音画并列的对偶句子。例如:“细枝风响乱,疏影月光寒”(《沈十四拾遗新竹生读经处同诸公之作》),“松含风声里,花对池中影”(《林园即事寄舍弟紞》),“屋中春鸠鸣,村边杏花白”(《春中田园作》),“鸡犬散墟落,桑榆荫远田”(《千塔主人》)。这些诗句,一声一色,动静结合,相映成趣。类似声色交映的对偶句,在孟浩然和此派的其他诗人的作品中也比比皆是:“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孟浩然《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孟浩然《宿业师山房期丁大不至》),“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孟浩然《断句》),“涧竹生幽兴,林风人管弦”(孟浩然《岘山送萧员外之荆州》),“竹露闲夜滴,松风清昼吹”(孟浩然《齿坐呈山南诸隐》),“松泉多清响,苔壁饶古意”(孟浩然(寻香山淇上人》),“塔影挂清汉,钟声和白云”(綦毋潜《题灵隐寺山顶禅院》),“草色新雨中,松声晚窗里”(丘为《寻西山隐者不遇》)。

王孟诗派笔下的音响,有时还显得特别热闹,像是一首美妙而动人的自然奏鸣曲。如王维《送梓州李使君》:“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半雨,树杪百重泉。”诗人用一连串活泼跳动的物象,把大自然的声音描绘得多么神奇!又如孟浩然《早发渔浦潭》:“东旭早光芒,渚禽已惊聒。卧闻渔浦口,桡声暗相拨……”将朝阳惊动的鸟儿的鸣叫声、舱外响起的桨声,写得也很热闹。

在王孟诗派的山水田园诗中,也有几乎通篇写声的作品,如王维《听宫莺》、《白鼋涡》,孟浩然《宿武陵即事》、《春晓》等,皆多从听觉落笔。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为了把自然界的声响描绘得更加真切动人,王孟诗派还十分注意象声词的运用。例如:“飒飒松上雨,潺潺石中流”(王维《自大散以往深林密竹蹬道盘曲四十五里至黄牛岭见黄花川》),“蔼蔼树色深,嘤嘤鸟声繁”(王维《同卢拾遗、韦给事东山别业二十韵》),“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王维《栾家濑》),“殷殷雷声作,森森雨足垂”(孟浩然《东陂遇雨率尔贻谢南池》),“沓沓凄凄清且切,鹧鸪飞处又斜阳”(常建《岭猿》)。这些叠字都能得天然之趣,毫无雕镂之痕,读来使人感到气韵生动,其声可闻,这正如袁行霈先生所说的:“象声词的效果在于直接传达客观世界的声音节奏,把人和客观世界的距离缩短,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这种独有的艺术境界,是无声而静止的绘画所难以实现的。

三、静态美

意境,是作家艺术美的最高体现,任何艺术作品都离不开意境的创造。王孟诗派的山水田园诗在描写自然景物时,还着意创造出一种幽美静谧的意境。这种静态美的意境,首先表现在情景交融、主客观的契合上。如王维的《山居秋暝》,写雨后秋山,天气宜人,松隙挂月,泉扣石上,舟荡莲摇,浣女笑归……这是一幅多么恬静幽美的秋山夜景图!这种景色和诗人山居的宁静淡泊心境融合在一起,显得那样和谐统一。同样地,《辛夷坞》诗中描绘辛夷花的美好形象,以花的自开自落和涧户无人来反衬坞中的清幽寂静。这意境的凄清、冷寂,恰似诗人晚年内在心灵的外射。那自开自落、寂寞无主的辛夷花,正是诗人的化身。可以说,像这种情景交融、美不可言的意境,只有诗歌能够传达出来,画笔是无法表达的。

王维熟谙禅学,禅宗思想对他的诗歌创作有很大影响。因此,在他的诗中常常蕴含着富有禅趣的静态美。如:“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书事》)。一切都显得超越而闲静,这正是诗人“惟好静”的佛家思想的一种依托。王维诗云,“山林吾丧我……安知广成子,不是老夫身”王维《山中示弟等》。,“我家南山下,动息自遗身”王维《戏赠张五弟湮》其三。,他在追求一种与世隔绝、空寂超脱的境界,而这种静境正是禅宗所提倡的。玄觉禅师说:“若知物我冥一,彼此无非道场,复何徇喧杂于人间,散寂寞于山谷?”他认为无论在市廛还是在山林,只要“识道”,都会得到内心清静。

王维是有心“识道”的。他常以禅入诗:“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王维《书事》。,“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王维《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兴阑啼鸟唤,坐久落花多”王维《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维《终南别业》。,“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王维《积雨辋川庄作》…这些诗句,都可以看作他当时生活的真实写照,也是禅宗空寂观在他诗中的形象化、艺术化的反映。

“以禅入诗”作为一种艺术的审美意境,在王孟诗派的山水田园诗中是普遍存在的。如孟浩然的《春晓》,从表面上看,这首诗只是在写一种淡淡的惜春之情,实际上是借诗人对大自然变化的关心来反衬其对社会人生的漠不关心。这种超脱、宁静的意趣,也就是禅宗所谓的“顿悟”。又如綦毋潜的《春泛若耶溪》诗,虽未直接谈禅,但作者隐居避世的念头却给若耶溪的景色抹上了一层空寂孤清的色彩。再如丘为的《寻西山隐者不遇》,该诗以西山的清静幽雅,暗示出隐者与世无争的生活,正是这种景物使作者在政治上不得意时,产生了对隐居生活的向往,全诗的情与景都体现在一个“幽”字上。

为了把自然界的静境写得既幽雅静谧又生机盎然,王孟诗派还采用了以动衬静的手法,从而达到有声胜无声的艺术效果。王维的《鹿柴》便是一例。此诗写鹿柴深林中的傍晚景色,诗人的彩笔已深得自然美的奥秘,写出了景物光态,以有衬无。正是由于诗人采用了以动显静、寓无声于有声的手法,使这幅有限的画面有了无限的意趣。《鸟鸣涧》更是以动写静的名篇。诗中“花落”、“月出”和“时鸣”是动态,但这动态恰好反衬出春涧的幽静。再如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写古寺清晨的幽深静寂,但末句“但余钟磬音”,和王维诗中的“动”一样,都是为了反衬作者所追求的静境,从而达到“鸟鸣山更幽”的艺术效果。又如綦毋潜《过融上人兰若》也是著名的范例。还有祖咏的《苏氏别业》、张子容的《泛永嘉江日暮回舟》等,在艺术水准上虽然不及王、孟,但诗的意境也都清幽静远。可见,运用以动衬静、动静结合的艺术手法来表现山水田园的静态美,是王孟诗派共同追求的审美目标。

总的来看,绘画美、音响美、静态美三者,在王孟诗派的山水田园诗中大体上是统一的,但在各人的具体作品中又有所侧重。一般说来,王维的诗绘画美最为引人注目,孟浩然的诗音响美表现得比较突出,其他几位诗人的诗则偏于静态美。唐人殷璠说:“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着壁成绘。”殷璠《河岳英灵集》。明人陆时雍说,浩然诗“语气清亮,诵之如泉流石上,风来松下之音”陆时雍《〈诗镜〉总论》…这些评论都是颇为中肯的。

肖驰:《中国诗歌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986年,第58页。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998年,第45页。

贺贻孙:《诗筏》,转引自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年,第45页。

”《史鉴类编》,转引自《王右丞集》附录《诗评五十二则》…

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987年,第24—25页。

。《禅宗永嘉集·劝友人书第九》,转引自孙昌武:《唐代文学与佛教》,陕西人民出版社,985年,第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