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观郑氏所举论“变局”之范围,其意旨包罗甚广,由表中分列篇名可见。有军事,有外交,有工政之铁路,有商业之竞争。而郑氏著书宗旨,亦相与有关。实际则总括于列强对华之冲击,变局之动力本源,均来自西方国家之扩张。中国承其侵略,受害最深。因是对于“变局”必当警觉,必当思考应付之方,以趋利而避害。在提示“变局”,呼吁适应一端,郑氏不惮再三向国人反复申述,实是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 二、商战思想郑观应生平思想最突出、最具特色以至最具时代之代表性者,在于其所提论之商战观念。商战观念始形成于同治初年,最早为曾国藩所提示,而作深入解析,发明其精义者则应首推郑观应。在近代思想家中,固各有重要表现,特在郑氏之居于商贸直接接触之敏觉,最能感受西方工商侵略之剧烈,最能见出中国受害之根本动因。故于商战观念把握最切,特辟专章,详加论列,并即题名“商战”。在近代思想史上,以“商战”一词立为专文题旨者,仅郑氏与汪康年二人,此外,欧阳巨源与旅生合撰之《维新梦》传奇,其中一出亦以“商战”为剧目。王尔敏:《商战观念与重商思想》,收入《中国近代思想史论》,页233—379。又,王尔敏:《中国近代知识普及化运动与通俗文学之兴起》,收入《中华民国初期历史研讨会论文集》,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4年印。 郑氏演论“商战”观念,开宗明义,自西方工商冲击起义。以西方商贸之入侵,启示一个中外商战局面之存在: 彼之谋我,噬膏血匪噬皮毛,攻资财不攻兵阵,方且以聘盟为阴谋,借和约为兵刃。迨至精华销竭,已成枯腊,则举之如发蒙耳。故兵之并吞祸人易觉,商之掊克敝国无形。我之商务一日不兴,则彼之贪谋亦一日不辍。纵令猛将如云,舟师林立,而彼族谈笑而来,鼓舞而去,称心餍欲,孰得而谁何之哉?吾故得以一言断之曰:“习兵战不如习商战。”夏东元编:《郑观应集》,页586。 由于工商竞争之激烈,进而须作应战对战之思考,实乃自然之理。郑氏亦加申论,呼吁国人,莫轻视工商及其职业: 夫所谓通者,往来之谓也。若只有来而无往,则彼通而我塞矣。商者交易之谓也。若既出赢而入绌,则彼受商益而我受商损矣。知其通塞损益,而后商战可操胜算也。独是商务之盛衰,不仅关物产之多寡,尤必视工艺之巧拙,有工以翼商,则拙者可巧,粗者可精。借楚材以为晋用,去所恶而投其所好,则可以彼国物产仍渔彼利。若有商无工,纵令地不爱宝,十八省物产日丰,徒弃己利以资彼用而已。即今力图改计,切勿薄视工商。《郑观应集》,页588。 郑氏更深入指出,西方商战,系建基于国家整体之灵活结构,国政与商务配合,以国力支持商力。运用国力,谋取他国财富,以增益本国工商富源。故必至为通商目标而向中国用武。此为中国前史所未闻。郑氏之论,足使国人憬悟: 西人以商为战,士、农、工为商助也,公使为商遣也,领事为商立也,兵船为商置也。国家不惜巨资,备加保护商务者,非但有益民生,且能为国拓土开疆也。昔英、法屡因商务而失和,英迭为通商而毁人国。初与中国开战,亦为通商所致。同上,页596。 既与西方较量商战,其方术如何设计,当须立即思考。郑氏举出十项战法。当可总括为引进西洋工艺技术以从事生产之一项目标。同上,页589—590。郑氏更于工商抵制观念有深入发挥,现代世界工商国家之争持胜负,俱不出郑氏所前见。如郑氏所论云: 第商务之战,既应借官力为护持,而工艺之兴,尤必借官权为振作。法须先设工艺院,延欧洲巧匠以教习之,日省月试以督责之,技成厚给廪饩以优奖之,赏赐牌匾以宠异之。或具图说请造作,则借官本以兴创之,禁别家仿制以培植之。工既别类专门,艺可日新月异。而后考察彼之何样货物于我最为畅销,先行照样仿制,除去运脚价必较廉,我民但取便日用,岂必贵人贱己,则彼货之流可一战而渐塞矣。然后更视其所必需于我者,精制之而贵售之。彼所必需断不因糜费而节省,则我货之源可一战而徐开矣。大端既足抵制,零星亦可包罗。盖彼务贱,我务贵;彼务多,我务精。彼之物于我可有可无,我之物使彼不能不用。此孙子上驷敌中,中驷敌下,一屈二伸之兵法也。惟尤须减内地出口货税,以畅其源,加外来入口货税,以遏其流。用官权以助商力所不逮,而后战本固,战力纾也。《郑观应集》,页590。 商战之所以关系重大,郑氏指出是一长期而与时俱在之激烈竞争,乃真正关系国力与国运。郑氏不惮反复言之,如其早期所论: 语云:“能富而后能强,能强而后能富。”可知非富不能图强,非强不能保富,富与强实相维系也。然富出于商,商出于士、农、工三者之力,所以泰西各国以商富国,以兵卫商,不独以兵为战,且以商为战,况兵战之时短其祸显,商战之时长其祸大。同上,页595。 郑氏晚期所论,尤见深入: 夫兵战之日短,商战之日长;兵战之亡速而有形,譬如风吹灯灭;商战之亡缓而无形,譬如油尽灯灭。有形者易备,无形者难防。而人反畏兵战而不畏商战。吾知二十世纪因商战之败而亡国者必较兵战为尤甚。兵战恃船坚炮利,火器巧捷猛烈,为战胜品。商战之制胜品,则在扩充实业,振兴商务,推广制造,以维持国货也。我国士夫暗于世界之趋势,而不知以此为重,仿效改良。虽日受外人欺侮,仍然泄泄沓沓,苟且偷安,甚至割地求和,恬不为耻。此我国可以大于日本十倍,大于德国数倍,亦贫而且弱也。郑观应:《盛世危言后编》,卷七,页28,《上戴鸿慈书》。 中国当商战之世局,既激烈而持久,不能长受朘削,必须起而对战。如前所论,郑氏注重效法西洋,以吸取西方工艺技术。而实质即为西方之工商知识。至于工艺技术知识之取得,来自于学习,自不免必须思考教育问题。郑氏本以学习西方经商体制入手,故十分注意于技能知识之教育: 惟中国不重商务,而士、农、工、商又各自为谋,虽屡为外人所欺,尚不知富强之术。筹饷则聚敛横征,不思惠工商以兴大利;练兵则购船售炮,不知广学业以启聪明。所谓只知形战而不知心战者也。形战者何?以为彼有枪炮,我亦有枪炮;彼有兵舰,我亦有兵舰,是亦足相抵制矣。孰知舍其本而图其末,遗其精义而袭其皮毛。心战者何?西人壹志通商,欲益己以损人,兴商立法则心精而力果。于是士有格致之学,工有制造之学,农有种植之学,商有商务之学,无事不学,无人不学。我国欲安内攘外,亟宜练兵将、制船炮,备有形之战以治其标;讲求泰西士、农、工、商之学,裕无形之战以固其本。如广设学堂,各专一艺,精益求精,仿宋之司马光求设十科考士之法,以示鼓励,自能人才辈出,日臻富强矣。《郑观应集》,页595—596。 郑氏自早年以迄晚年,于教育问题最为关心,联属于商战宗旨,构成此观念之重要部分,如其致戴鸿慈书云: 昨晤教,曾询其救国之策,以何者为先?官应愚见,宜标本兼治,顾本则首重教育,治标则讲究理财。尝考泰西有因兵力不足,讲究理财,力求商战之胜利,亦足立国于地球上者。近世反弱为强之国,莫捷于德、日,其练兵制器,固由教育。且知商战为急,而商学莫不从教育来,故均一蹴而为世界之强国。我国地大物博,十倍于德、日,岂不及人?日本同种同文,尤应仿其维新办法。《盛世危言后编》,卷四,页32。 郑氏立论,每举近世日本、德国之日臻富强为例,盖皆出于实业教育之成功。如其致张振勋书云: 吕氏东莱曰:地之于车,莫仁于羊肠,莫不仁于康庄;水之于舟,莫仁于瞿塘,莫不仁于溪涧。夫康庄岂虑覆车,溪涧岂患沉舟。而往往不免者,误于所忽也。商战之亡人国者亦然。二十世纪之天下,一商战竞争之天下也。其间富强之速者,莫如德、日。商务也,实业也,工艺也,均骎骎乎有一日千里之势。果操何术以致此?盖亦在广设各种学校,教育各种人材而已。夫日本不过扶桑蕞尔三岛,德国不过合二十五小邦而成国,以能广设学校之故,速致富强。俾士麦曰:德国富强,其人材均出于学校。此其明验。同上,卷八,页53。又,同上,同页,同函云:“是故我国如欲致富图强,必从广设学校始。从此商务、实业、工艺与及各种人材无不由学校出。何致学非所用,用非所学,各当其才,百废俱举,富强之基,不在是乎。” 入于民国初年,郑氏致书伍廷芳,仍再三申论教育与商战之关系: 尝遍观吾国二十余省,觉吾人所日用之物,多系外洋之舶来品,缘其制造精巧,花样新奇,易于炫人眼目,且价廉而物美,洋人何以能如此之精巧新奇,缘其教育之良也。何以物美而价又廉,缘其国家定出口货税,或轻或免,令其畅销于外,以夺外人之利也。所谓兵战不如商战也。然商战人材,无一非出自教育。教育为立国之本,国运之盛衰系之,国步之消长视之。《盛世危言后编》,卷二,页75。 郑氏商战思想,虽志可远图,而本意实在挽救中国之贫弱危亡。旨在对抗西方工商强权之经济侵略,未尝一言工商势力之向外扩张。不惟如此,抑于中国国土上之商利,亦主张开放政策;盼望列强投资,共同开发中国天然之利。此一观念,亦即中国利用外资之先驱思想。如其致周寿臣所论于边省开辟万国商场: 鄙人于甲午年,尝与有心世道者论。我国与外国通商以来,非但兵战屡败,而商战亦不如人。设长此不变,实业利权恐尽为外人所握,受人挟制。且闻东三省、西藏各省,强邻时欲侵占,与其留为外人蚕食鲸吞,不若大开门户,凡与列强毗连之边境及琼廉地方,均辟为万国公共商场。如有外人愿入我国籍者,准其杂居,招集公司,开办各项实业,吸收外人财力,振兴我国农工。或借彼合力以保疆土,免为外人侵夺。就鄙见而论,策莫善于此。惟最要者,须重定新律,收回治外法权。拟暂照日本律例颁行,华洋一律,无许歧视。如是则外人均受治于我权之下,应无他虞。同上,卷四,页51 。 在近代尚有意义相近、宗旨相同之另一概念,是所谓之“寓兵于商”。早在鸦片战后,耆英在1846年对英国立国已作如斯认识。郑观应亦在所著《盛世危言》数度提出,并且扩大至于农、工、商。如其所论: 盖泰西各大国,不独寓兵于农,且寓兵于士、工、商贾。缓急征调,顷刻可集数十万。兵费不糜而兵自足。昔普国军臣卧薪尝胆,国人亦莫不知兵,卒以胜法。英、俄各国近复效之,精益求精,争雄海外。《郑观应集》,页140。 郑氏晚年在宣统元年(1909)所论,实将商战意义与寓兵于农、工、商作相等诠释: 方今各国立宪时代,富强政术大致相同。上稽罗马、蒙古兵力之强,知税敛不知教育,实业不兴,以致民怨国亡。我中国史册所载,管仲相齐,霸诸侯一匡天下。以民为贵,严定法律,振兴农工,擅鱼盐官山府海之利,亦尝以商战弱人国。可知古今兴亡之故,非兵强不足以保国,非商富不足以养兵,而商战之利器在农工。《盛世危言后编·自序》。 商战观念为中国承受西方工商扩张之冲击而感悟启发之应生思想。在十九世纪为多数知识分子申说讨论,反映中国承受列强经济侵略之痛觉,以及面对困局自救自存之反省。其中尤以郑观应屡屡反复提示,不惮烦再三引论,足以见其秉持之坚定。抑于诸家言论之中,郑氏所言最详、最具系统。并特立专题,演述意旨,于同时代人物比较,则以郑氏最为突出,亦足当为商战思想之代表。 三、“官督商办”政策之体认及其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