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近代经世小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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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宋育仁之旅英探索新知及其富强建策(1)

一、绪言

宋育仁(1857—1931),字芸子,四川富顺人。明敏好学,思议宏通。少年之际,四川学政张之洞,创设尊经书院于成都,精拔川省士子,于三万俊秀中选录百人,入院肄业。宋育仁即于建院首年光绪元年(1875)入院进修。张之洞固有谓:“通省佳士,大率心赏者,尽在书院(指尊经书院)。”苏云峰:《尊经书院:四川大学的前身,1875—1903》,《郭廷以先生百岁冥诞纪念史学论文集》,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05年1月印。引张之洞致继任四川学政谭宗濬书,页271—297。尊经书院开院之初只有监院,而虚位山长一席,以待高贤。直至光绪四年(1878)始由四川总督丁宝桢礼聘王闿运任山长。宋育仁自此列于门墙。至光绪五年(1879)九月四川乡试放榜,而尊经书院诸生果然不负张之洞、王闿运之启迪苦心。四川举乡试,主考景善、副主考许景澄于五年七月八日入闱,八月初八日放榜,竟然一举中试者达二十三人(据王闿运日记所载,二十一人中举人,二人中副贡)。中试人才之中即有宋育仁。其他为王氏日记中所提示者,有廖平、吴圣俞、江少淹、陈子京、丁治棠、任篆甫、顾华园、陈光鼐、周伯显、谢彦臣、苏世瑜(考中副贡)、张问惺(考中副贡)等,索考自七月初八日至九月三十日王氏日记,所列举者,只此数人,亦未见列有宋育仁之名。王闿运:《湘绮楼日记》,光绪五年七至九月日记,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本,页1015—1048。惟在苏云峰研究大文中,指出光绪五年四川乡试,尊经书院生考中者有宋育仁。苏云峰前揭文,收在《郭廷以先生百岁冥诞纪念史学论文集》,页285。这里不能用默证判定宋育仁不在王闿运门墙之列。

王闿运自光绪四年腊月到四川成都接任尊经书院山长。在光绪五年全年日记,几乎天天接晤院内生与院外生,宋育仁自应在院内生之一百余名中。王氏不但勤巡斋舍(共四斋),抑且常常留门人共饭。在日记中每亦留注门生姓名籍贯。为量不多,亦有三四十人。看其日记中载录姓名,自以廖平为最多最频。而重要笔墨委之杨锐代劳,亦知其器重杨锐。其各斋斋长亦多引重。而张祥龄亦为王氏所看重,此三人学殖人品,皆为一流,为院中高材生。原自张之洞任四川学政时,其与继任学政谭宗濬信中,举出所鉴赏之人才,即有杨锐、廖平、张祥龄、彭毓嵩、毛瀚丰等五人。同上,页279。看来张之洞最初或未能识拔末育仁,但可确知宋生实为其四川学政期,得以进学的少年后生,因是宋育仁是长期师事张之洞,二人多有来往。至宋氏之揽入尊经书院,亦是必然事实,只可惜未见及王闿运日记中提及。其为王闿运入室弟子,亦自无所疑议。

今之学者论著,言及宋育仁必肯定指出其在光绪十二年(1886)考中进士。或据碑传,或据四川地方学者笔述。经查《明清历科进士题名碑录》,宋育仁之名果在其中列于三甲。不过朝考之下,同时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宋氏宦途即自此始。

宋氏学问,自尊经书院起,即循儒家经学之路,见其从政中致用政术,则倡复古而重《周礼》,备举《周礼》十分纯熟,且亦见识独到,多所发明。自非死读书之学究型。惟今世学者,则多讥议其泥古。然即以治学而言,宋氏之熟用《周礼》,今世专门治经者亦难望其项背。

吾人今日所重于宋育仁而引述称论,自在于其为十九世纪群儒之中,具有充分因应世变之思想者。可贵在其光绪二十年(1894)前后,撰著立说,著有《泰西采风记》及《时务论》两种言论集,代表十九世纪儒生面对世变之自觉,与因应变局之建言。足供后世考镜,并为当代借鉴。

在此所必当略有陈叙者,乃是于研究宋育仁所参阅引据之直接史料。三四十年前为近代思想之研究准备,曾阅读宋氏著作三种,一为《时务论》,乃是出于集合丛书性质,收于《自强学斋治平十议》,其中包含光绪中叶名家论著十种。《时务论》居其中之一,光绪二十三年丁酉夏上海文瑞楼小字石印本。而今我仍拥有其影印资料全本。昔年阅读一遍,近时又读一遍。宋氏另一重要著作是《泰西采风记》,其后附有《时务论》。仍光绪二十三年丁酉上海文瑞楼石印小字本。当年亦加阅读,但未再阅其中所附《时务论》。个人所见,尚有一种只题《采风记》之本,却未展阅。不过我手中有一套丛书——王锡祺所辑《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其中收有宋育仁之同一书,而题称《泰西各国采风记》。除此之外,近年购得1998年6月,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一套《中国近代学术名著》,主编钱锺书,执行主编朱维铮。其中一册,《郭嵩焘等使西记六种》,在此一册中,收有宋氏所著《泰西各国采风记》,声明是节选,却是保存全书重要内涵,并作了相当大的编辑工作,有重要注释、校订,并加断句。又作了段落标题,特别是这些标题既已使之醒目,尤可贵者,是所有标题俱用宋氏原书原句,表现治学之严谨。更于书中之翻译英文词字,附上原来西文本字,自见功力,即偶见错误,亦不足为病。我自亦专选宋氏《采风记》阅读,用此本子阅读两遍。吾年老健忘,三十年前阅读无济于事,近时虽看两遍,尚须随时翻对小方壶本子,不过向人建议,以使用朱维铮所编之本为最方便。鄙人多年来,不断从事编纂史料书,生平所做有十四种之多,个中苦乐经历有极深极多感悟。故凡见他人编纂资料,必投以同情与尊重。凡此辛苦备尝,皆为他人方便,亦为后世参阅,而为己所用者甚少。亦知必偶有疏漏错误之处,多不及正面万分之一,亦抱同情原谅之想。吾之学长李国祁、陆宝千、吕实强、王萍、王玺、王树槐、李恩涵、陈三井、林明德、黄福庆、陈存恭、魏秀梅、张秋雯等于编纂资料与工具皆具丰富经验。俱亦长于撰著研究论文。惟今世学界猪材充斥,大多无编纂能力与学识,却又鄙薄我等之编纂资料,歧视而轻藐此项工作,只能天天吃饭,餍饮刍豢,肥满自憙。抱起洋人理论招摇撞骗,自己却也建造不来理论,此是当今台湾学界行情,焉敢厚诬?

宋育仁以翰林院检讨身份,于光绪二十年任驻英二等参赞,随公使龚照瑗旅英。此前驻英公使郭嵩焘、曾纪泽、薛福成等俱有日记传世,只有刘瑞芬、龚照瑗未作日记,幸有宋氏留下《采风记》专以探访西政叩询西俗为目的,诸多载述,颇足弥补前贤之遗漏,开拓国人之新知。颇值搜求追考,比较同异,以充足近代思潮之内涵。愿就宋氏识见重点,择要布陈。

两个本子交互阅读,虽然麻烦,但可以放心。设有直接引括,则以小方壶本作底,而附以近出的《中国近代学术名著》本。只因手中现有此二种书,并无任何特具用意。

二、与英国人士交游论学

光绪二十年宋育仁随使节驻英国任二等参赞,平日颇留心欧洲风俗政情,往往结交英国名流,交换意见探悉政情,特别由英人陪同参观国会会议实况,充分认识英国立国,行政架构,上下议院运作,并兼采欧洲其他各国近状,自是考索深入,实情实景,扼要载述,各具重点,俾备学者考察比较。

宋氏初次出洋,即负外交使命,面对西方世界,以儒生学养,接触异国风土人情,却是素有定见,立意以考察探访为手段,而要达于洞悉外情,是以绝非深闲固拒,坚僻自是之瞀儒心态。当日写下感悟,自可备为因应世局参考。今时引据讨论,以见当年儒生之识力、才力与能力。

在分项讨论之先,须一观宋育仁对于欧洲全局之认识基础,先量其宏观,再分检其专门情节。宋氏自光绪十二年选入翰林院,久任京官,至其出任驻英参赞,实有近十年侷处京华,所幸未染虚骄习气,尚能虚心敬业,真不容易。

宋氏表达其于世界大局认识,实能掌握要领,贯通全局。明确交代,扼要完备,欧洲列邦,布若棋局:西国分三等,有帝国、有君主国、有民主国(原注:君主国亦称王国、侯国),英国自古相传为君主国。后开印度,君权特重,故称大英君主五印度皇帝。法国亦君主,嘉庆间拿破仑第一创霸欧洲,自称伯理玺天德,译义为总统。旋与俄约,俄为北帝,己为南帝。后兵败虏置穷岛,称帝号不就。先是罗马统一东欧,称皇帝。殆罗马衰,而日耳曼沙厘曼王继起称帝,皆由教皇奉冕推立。拿破仑第一既收服日耳曼列邦,与教皇相倚重,浸浸称帝。道光间,拿破仑第三踵事复称总统。寻败于普鲁士,易为民主。普本日耳曼列邦之一,威廉第三中兴,为日耳曼列邦盟主。既破法,进号德意志皇帝。当日耳曼皇既废而奥渐强盛,教皇立奥王为皇帝,以继罗马古皇之位。宋之末,此狄灭罗马后,为俄所并,土宇日广,君权特重,世称皇帝。故今欧洲西教各国,称帝者惟俄、奥、德三国。英君主之帝号,仅行于印度。法由君主而易为民主,美自华盛顿开国即为民主。然皆在六七十年内。而巴西易君主为民主,始自光绪十五年。此外为民主者有和兰及瑞士列邦。余皆君主王侯之国。宋育仁:《泰西各国采风记》,页1,王锡祺辑,《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再补编,台北:广文书局影印。阅此记载,可见宋氏于地球万国大势,欧洲列邦大局,实有全面了解。简短陈叙,已能见其具备全面世界知识。以嘉庆、道光所定之年代,与其所举拿破仑第一、第三时代俱能歙合不误。尤可注意者把西文之President旧译之伯理玺天德,同时意译为“总统”,此译为华人著作之首见。在光绪二十年,应不后于其他之中文文书。至将欧洲诸邦之立国分为帝国、王国与民主之国,又较前人王韬之创说更加正确而明晰。王韬创说西方立国三种见于其《弢园文录外编》,卷一,页19,“重民”下:“泰西之立国有三:一曰君主之国,一曰民主之国,一曰君民共主之国。如俄、如墺、如普、如土等,则为君主之国,其称尊,号曰恩伯腊(Emperor)。即中国之所谓帝也。如法、如瑞、如美等,则为民主之国,其称尊号曰伯理玺天德,即中国之所谓统领也。如英、如意、如西、如葡、如连等,则为君民共主之国,其称尊号曰京(King),即中国之所谓王也。《弢园文录外编》全书十二卷,付印虽晚,而王韬于书自注,乃明诸文草成于同治十三年(1874)以前。参考同治十二年王韬著成之《普法战纪》,书首之凡例,已有西方立国三种之说。故知其言非诬。

惟关宋育仁在英国之公余行动与其个别访问考察,亦自要细心判析,留注观感,特择要叙列于次。

宋氏自记,在英余暇,探访学者议绅,相与问学兼事游观朝野行事。兹于本小节,只言学问接触。

甲,向学者请教埃及古文字。宋育仁随使赴英,乘轮船过苏伊士运河,到塞得港换船,得以游观埃及风土,顺便购得古碑拓本。既居英伦,乃得请教英之博古名家,宋氏记注,可见其概:泰西文学推法国,法文本于罗马,罗马本于希拉,希拉本于埃及。埃及即麦西,分为犹太,实西方文教祖国。过波赛(Port Said),买埃及古文石刻,审其文,以形相合,体甚繁重。西文主音,埃及文主形;西文旁行,埃及文直行。至伦敦,闻有麻翁者,为博古学士,能识埃及文。访之,出所携石刻相示,渠亦不能读其文,但言埃及字凡三类:有模绘法,如画虎示虎;有定实法,如画妃别于王;有从音法,贤异于权之类。此三体者,古人混用焉。今惟用音,令人易晓。因询以西土文字凡几变?麻举二字相示,一画蛇形,三变而成字,又三变而成希腊文,又一变而成罗马文,又一变而成今字,即二十六字母中之F。埃及石刻,据麻称为开辟四千年前古文。以时按之,则夏末商初时也。《泰西各国采风记》,《小方壶斋舆地丛钞》本,页17。于此次之悉心访询,详论西方文字演变,正足见宋氏之好古敏求,不耻下问之儒生本色。正见其一事不知,文士之耻的立场。

宋氏在英,应与学士麻翁来往较多,并未偶作邂逅。故又载记两人有合作编纂中西古文字典之意。宋氏曾细拟编著凡例给予麻翁参阅,考其所记,当见颇郑重其事:梵字旁行,主音;与西文为一派。中文直行,主形,与埃及文为一派。埃及为西方文字之祖,其兴在夏商间。中国开辟最先,有结绳传音。(原注:结绳之治,当略如外国字母,以数形转移相结传音。)易之以书契。外国开辟晚,先由中国流传书契,后易以点画传音。

《周礼》外史掌达书名于四方,即同文敷教之事。故名教之兴,自近而远。西国博士,多考古埃及古文。在英识一博士密腊(原注:即麻翁,见前)与议制通行各国字典,以中国古文为主,间采合埃及古文。曾拟条例遗之,密是其言。朱维铮编:《中国近代学术名著·郭嵩焘等使西记六种》,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6月印,页389。于此记述,可见宋氏对外洋新知,兴趣甚广,宋氏采风问俗,多载英国政教以至商贸钱币,外加风俗习惯、民人生活等,而于此古奥之埃及、希腊、罗马古文,亦并用心求教,足征其学殖深广,敢于驾驭中西上古文字,自必博通小学,掌握形、音、义之义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