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近代经世小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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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盛宣怀与中国实业利权之维护(7)

在晚清人物中,盛宣怀亦非寻常之辈,乃自强新政的首要推动者。盛氏追随李鸿章,从早期之轮船、电报,以至后期之铁路、银行,均参与或主持企业之开创。所开创实业,有朝旨授命,宗旨严肃正大,系为中国国家开创新局。当时李鸿章之实业政策为“官督商办” ,亦即官为提倡,商人经营。此一政策旨在鼓励商人投资合作,有其时代背景,不可以后世眼光妄议雌黄。我有专文讨论,不再赘言。《“官督商办”观念之形成及其意义》,《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香港: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卷13,1982年印。又,Albert Feuerwerker, China’s Early lndustrialization: Sheng Hsuan-huai and Mandarin Enterpris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8)。本书系研究”官督商办“观念的先驱著作。

就近代史观之,实业建设乃中国工业化之推动实践,有划时代的重大意义,无论研究自强运动、工商业现代化或近代西式之教育,盛宣怀均为不容忽视的要角,不但有开创之功,而且实绩最多,其历史地位不容一味抹杀。邵循正乃学界领袖,等而下之者,尽可任其著作自然淘汰可也。

本人肯定盛宣怀之地位与贡献,非自今日始,早有论文持此立场。盛宣怀影响如此广阔,必须与其同时代人物比论高下,并评估其一代中之贡献。盛宣怀从光绪二年提出维护中国自主权之主张后,《盛宣怀实业函电稿》,下册,页469,光绪二年上李鸿章禀云:“伏思彼族唯利是图,今既绝其扩充持久之奢望,又复删其将及十万之浮账,我以巨资买回不急之物,而彼尚怏怏不平。但求一年期内无罅可乘,收回后妥商办法,庶可保我自主之权。”其一生经营实业,即抱此一信念,形诸文字者,不下数十次,而诉诸行动之实例更不胜枚举。凭何理由诬指其卖国,诬指其勾结帝国主义?

光绪十八年(1892)盛宣怀担任天津海关道,为保护中国轮船及民间沙船,规定由其包运米谷。按清朝定制,凡筹赈灾民米粮,视为国家漕米,由指定中国商船包运。盛氏惟恐洋商洋船运米出口,乃致函江海关道聂缉规,不得享受免税优待:弟初三到任,查津关免照已咨发,倘英商难免争执,惟有请贵关函致税司,以江南粮价不平,除专案奉文采办济赈外,出口米麦仍应照章完税。则不装局船之别商,既不能领照,必赴商局分领津照,充平粜商人;而商局奉文自办之米麦,不装洋船,尽装局装(船),洋商断无借口,华商亦无向隅者。弟商之熟悉洋务约章诸君,均以中国自主之权,可以保护中国商人,在此一端。《盛宣怀实业函电稿》,上册,页82—83。盛宣怀之外交手腕,自承办轮船招商局及电报局以来获得精进,有其一定之基本方法,而运用恰当,甚少让外国在企业交涉和外交谈判上占到便宜。光绪九年盛氏在与英商谈判电报海线后不久,致函李鸿章,说明其外交手法如下:职道与彼族议事,无不先立个主脑到底,与他磋磨,决不朝三暮四。且闽线之事,上游似肯放松;职道因要保全东、北两司合同,是以不避艰难,宁可目前多费唇舌,免得后来愈趋愈进。同上,上册,页217。 盛宣怀经营轮船、电报,督办铁路总公司,以至于谈判商约,其所持一贯立场,是以商对商,避免与外人作外交交涉。易言之,凡与外人交涉,均置于实业经营者层次,而避免达于国家层次,尤其避免列强外交公使之干预。如其光绪二十四年九月十五日电告刘坤一,提议避免德使向总理衙门要求商谈津镇铁路合同:惟闻德使所议津镇合同,系由总理衙门内之路矿总局代中国国家与德华银行及汇丰共议者,是其属意欲离开商务为日后勒占地步。中国近日情形,交涉已无关拦,商务尚存公例。故遇有华商出面之事,国家尚可推诿斡旋,彼亦碍于公例,未便任情要挟。津镇既撇开公司,宁沪、粤汉正约未定,其势恐将援案效尤,即已定之卢汉,亦虑反覆,从此中国欲托商务公例为躲避之地,亦不可得矣。今英、德两使明言不愿与总公司商办,莫若由路矿总局另立公司,出名与该银行订办。总以销去总署、总局代中国国家字样,但使不能撇开商务,则将来勒占之患可免,各路效尤之患亦可免。《盛宣怀实业函电稿》,下册,页71l—712。

盛宣怀未尝任外交宫,但其毕生无时不与列国外交人员交涉。最值称道者为晚清谈判商约,可惜尚未施行,而清祚已完。其次则推铁路交涉,盛氏对此最用心力,亦多得到实利之进展。盛氏曾在其光绪二十五年(1899)上庆亲王禀中如此分析:窃尝统筹利弊:铁路历年久则利厚,枝路多则利广,初创之时能敷开销,未必能敷交息,故总公司与比银行第四款议定,造路时可在存款中提付利息也。越数年,能敷交息,未必能敷还本,故总公司与比银行议定,第十年起分开二十年摊还本款也。逮铁路年久,得利必重,声名必极好,学堂人材辈出,足以自强,不难另借轻利之款,提早还清,悉归华人自行管理。同上,下册,页483。光绪末年(约三十三年)盛氏再次上书庆亲王,亦曾详述其承办铁路之艰苦历程,从中可见当日做官任事之为难。甚值后世深思:宣怀奉命以来,时深战惧。卢汉原派直、鄂两督合办,鄂帅为主,借比国款,宣怀遂赴武昌,即在督署订立合同。嗣因英、法觊觎粤汉铁路,直、鄂两督虑南端有失路权,(原删:联名)会疏借美国款,乃由驻美伍大臣选招合兴美公司订立原约,美国派人勘路后订立续约。嗣又奉饬与“怡和”订立“沪宁”合同,“道胜”订立“正太”合同,而汴河清道支路,皆缘卢汉而起。凡订一条款,无不内请部示,外商疆吏。自知智识庸愚,断难与外人抵制,然莫不竭力与争,各国使臣时至大部哓舌,此尤引以为愧憾也。在宣怀之愚,所以忍辱含垢不敢遽退者,因卢汉合同十年可先赎还,计自光绪二十四年售票起算,三十四年即可备款收回。原儗并粤汉、沪宁所入之车价一气先还比款,初不料中外局势有变(指庚子拳变),两路之迟成也。《盛宣怀实业函电稿》,下册,页502。学者不察前人处境,不识其志节心怀,才识能力。逞笔墨之快,议论短长,可惜不切实际太甚。

光绪二十二、三年,国际情势已十分危殆,今人略知其概,但仍不知其严重程度。当时惟盛宣怀先知先觉,处此列强包围之恶劣环境,欲兴办铁路,既无人又无款,且乏技术人才,盛氏自需忍辱负重,坚忍不拔。光绪二十四年正月二十四日盛氏即将当日劣势明白电告王文韶、刘坤一、张之洞、陈宝箴。兹引以为据:“西国干路,恒数道并行,非必有碍卢汉,何至因此停办?容谓与德商必受胁制,美商亦为难,欲即中止。执事请改换,岂有术制德耶?来电当轴均不谓然,仍照旧筹办为要。”云。潍县及博山、淄川各县煤矿、银矿,沂属金矿,甚美且富,近铁路处皆可造支路以就矿。闻德将立胶东总督,照香港免税,则烟台关税无矣。大连湾必照办,则天津、营口关税无矣。悉毕(Siberia)路通,恐南洋税亦必减。是(原删:贫弱之机)全局败坏,均肇于胶事矣。岂特铁路一事已哉?言之痛心!鄙见各国窃保护之名,分占边疆海口,渐入腹地。一国起争,数国效尤。牵制之法,不足破其阴谋,通商之利,不足抵其奢欲。处今日而欲散其瓜分之局,惟有照土耳其请各国公同保护,凡天下险要精华之地,皆为各国通商码头,特立铁路矿务衙门,统招中国及各国股分。聘请总铁路司、总矿务司,职分权力,悉如总税务司。似此悉毕路成,英、德不患俄独吞,缅滇路成,俄、法亦不患英独噬。……否则如今日俄之满洲路,法之粤西路,德之山东路,名虽华官合办,实则彼权独操。窃虑各国铁路所到之处,货利属彼,军权亦属彼。路利在人,路害在我。凡创办铁路者,皆吾中国之罪人,转不如拘迂旧习,犹得执民不愿造路之说以拒之矣。《盛宣怀实业函电稿》,下册,页704—705。

列强环伺,虎视眈眈,任事者实已难得,国人复不谅其处境,倾陷排挤。然而官场之中,盛氏亦不免明枪暗箭,有置身荆棘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