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近代经世小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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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张謇之实业经济思想(5)

自丙戌(光绪十三年)会试报罢,即谓中国须振兴实业,其责任须在士大夫。因先事农桑,竭八年辩论抵持争进之力,仅成一海门蚕业。甲午后乃有以实业与教育迭相为用之思,经划纺厂。又五年而后著效。比时即拟东游考察,会世多故,谗言高张,惧不胜其描画而止。今年正月,徐积余自江宁寄日本领事天野君博览会请书来,乃决。《张謇日记》,第二十册,光绪二十九年四月二十五日记。又,张氏此一思想,又见于《张季子九录·政闻录》,卷三,页10,光绪三十一年答友函: “謇自丙戌后,即思致力于实业而无所藉。一试蚕桑,八年乃成。乙未、丙申纺厂之设,正以人事乖 ,遂被牵率,非始愿所敢肩任。既营纺事,乃思开拓棉植,足以续兴垦牧。既念有实业而无教育,则业不昌。乃导源于师范,师范所传,实孳群校。不广实业,则学又不昌。”

张謇于造就人才极为重视,故极力提倡教育。我人在此所必须注意者,张氏虽为科甲正途出身之人,而其所言造就士子,全不在于科名,尤不在于为宦。张氏所见,在造就有用之人才,尤其从事工商之实业人才方为其所器重。张氏访问日本实业,并必参观各类所学,如其在日所记:访章静轩、洪俊卿于成城学校。凡学校以成城之食宿为最苦,功课为最劳,留学生之名誉,亦以成城为最美。能自立者必先能自苦,吾于章洪诸生有厚望矣。中国人留学外洋者,多喜就政治法律,二者之成效近官,而其从事也空言而易为力。若农工实业,皆有实习,皆须致力理化。而收效之荣,不逮仕宦。国家又无以鼓舞之。宜其舍此而趣彼矣。近年余与蛰先(汤寿潜)论中国目前兴学之要,普通重于专门,实业亟于名哲。世人渐有响应者。留学生之志于实业亦日多,是可喜已。《张謇日记》,第二十册,光绪二十九年闰五月初三日记。 张氏以科甲状元出身,而于士子出处大端,一反中国习常。重实业而轻仕宦,弃科名而尚农工。真能认识中国处境,足表现一代先知先觉。

张謇思考,于古今来为政、为学、为业各项职司。厘分其途,辨正虚实。辟千古士人奔逐名利之迷惘,扩大教育宗旨内容,为近代士子才俊,导其敬业新途。其所以教人者,不在诗文之文采,而在利用厚生。士大夫所当倾心致志者,应在此处。如其在日本所记:政者君相之事,学者士大夫之事,业者农工商之事。政虚而业实,政因而业果。学兼虚实为用,而通因果为权。士大夫生于民间,而不远于君相。然则消息其间,非士大夫之责而谁责哉?孔子言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夫不教之民,宁止不可为兵而已。为农为工为商,殆无一可者,然则图存救亡,舍教育无由;而非广兴实业,何所取资以为挹注?是尤士大夫所当兢兢者矣。《张謇日记》,光绪二十九年六月初四日记。

此点实已充分说明教育与实业之相互关系。发展实业之必须与教育结合者,知识技术关系重大,凡此均须由创办教育,始能获得造成有用人才。如民国二年张氏所言:中国商业所以一蹶而不能起者,可一言以蔽之。曰:不学无术。古时皆取贱商主义,近年来虽渐渐崇尚实业,而商界中受教育者实少。是以鄙人与刘一山先生组织商业学校,以培植商界人材。惟银行生尤宜注重学术。何则?银行事业,失之毫厘,差以千里,非虑精思详,操奇计赢不足以致胜。况当此改革之初,外人耸听于旁,旧商注目于内,经营业务。苟非十分精明,必有贻误之处。错误生而阻力兴,关系于银行业之前途岂浅鲜哉?是故学术不可不精,而道德尤不可不讲。《张季子九录·教育录》,卷三,页19。 张謇具实业教育入手之主张,躬行实践,兴创各类学堂,其中特重师范教育。以为一切教育入手之根本。故张氏亦为中国近代师范教育之先驱。然则既欲扩展教育事业,而又无创办资金,如何可行?于是仍然又须自实业营利取为资源。自又不能不加强扩展实业。是即以实业之资金发展教育,再以教育所出人才发展实业。二者相辅而行,构成张氏一种理想之政策。兹举张氏所述其志识:鄙人亦科举中人,甲午成进士。睹国事日非,而京朝士大夫尚恃拘墟之见以论时局。率谓物质文明,如枪炮制造之类,中国自让泰西一筹。惟读书一事,乃中国专长,决不可取法于外国。鄙人潜心研究,觉所谓中国专长者,不过时文制艺而已。科学则有能有不能,至于教育之理,教人之法,虽谓直无一人能之亦不为过。嗣后渐有议及设学堂者,惟凡事须由根本作起,未设小学,先设大学,是谓无本。小学惟在得师,则师范尚焉。鄙人立志办师范学堂,盖始于此。顾办学须经费。鄙人一寒士,安所得钱,此时虽已通仕,然自念居官,安有致富之理。古人虽亦云为贫而仕,要知为贫而仕一语,系专为抱关击柝而言,自一命以上,皆不当皇皇然谋财利。据正义言之,其可以皇皇然谋财利者,惟有实业而已。此又鄙人兴办实业之念所由起也。《张季子九录·教育录》,卷三,页21。

张氏实事求是,剑及履及。想到之事,即必尽力去做。其所创办师范学校,即以所办大生纱厂余利抽取十四分之一,作为学校经费。《张啬庵先生实业文钞》,卷一,页7云:“癸卯,改余利为十四成,以一成为师范学校每岁之补助。所多一成,盖分之股东,分之办事人。辛丑以后,办事人半有股,不全分股东之余羡也。”又,同前,卷一,页19:“现于原章余利作十三分派分者,匀增一分作十四分,为师范学校经费。咨呈督部立案断限,以后不得更议增加,同此议者,创始办事而亦有股本之人也。有股本则余利十分中有应分之利,办事则花红三分中有应分之利,非徒慷他人之慨也。”可见张氏置实业与教育结合一体之政策,真正能从己身做起,视为终身事业。其后于江苏省教育之建树,不下于工商实业之开拓。以中国近代教育而言,张氏观念行动,实尽到开辟建基之功。

张謇生平献身实业,兴办教育,固自为其笃实之救国设计。然于中国之世势环境与内部艰困情况之深熟了解,张氏作为乃本之于最悲观之思考与最退守之规模入手从事。原非雄心万丈,铺张扬厉之做法。换言之,张氏救国先从自救做起,即见不到国家富强盛大,为救亡图存之计,亦不得不在艰巨困危之中做一分算一分。质言之,张氏反覆思考之中,未尝不虑及中国一旦亡国之时当如何为救亡之图。张氏筹计甚深,可见其寄儿子家书:无人伦道德之国,未有不覆者。父十余年前,谓中国恐须死后复活,未必能死中求活。求活之法,惟有实业教育。儿须志之。慈善虽与实业教育有别,然人道之存在此,人格之成在此,亦不可不加意。儿须志之。父今日之为,皆儿之基业也。 《张季子九录·专录》,卷八,家书,页4。 张氏沉痛哀兵之辞,又可见其民国四年之追述:窃自前清通籍,遁蛰泥涂,历十八年,未涉政界。而自乙未以后,国势日亟。知非教育不足以图存,非实业不足以自治。乃以绵力经营地方,亦时据一得之愚,强聒于当时之政府。始终迄不见纳,故自持村落主义益坚,亦冀不幸而亡,留此为国不尽无人之记念,而此心固甚恫也。《张季子九录·政闻录》,卷九,页20。

我辈研究张氏思想,须就此等背景心情进而追索,方足以确定时代意义与其先驱思想地位。阅张氏暮年(民国十四年)间大生纱厂股东会所申述地方教育职志,亦足以为其最后定论:

须知张謇若不为地方自治,不为教育慈善公益,即专制朝廷之高位重禄,且不足动我,而顾腐心下气为人牛马耶?又须知二十余年自己所得之公费红奖,大都用于教育慈善公益,有表可按,未以累股东,而慷他人之慨也。《张季子九录·实业录》,卷八,页36。 然烈士暮年,壮心未已。民国十四年(1925)张氏致书友人钱新之,论次生平献身教育实业两途,历经屡屡失败,至其七十之年,仍须掬其全力主持大计。虽至次年七月逝世,其志则未尝懈惫:謇不幸而生中国,不幸而生今之时代,尤不幸而抱欲为中国伸眉书生吐气之志愿。致以嚼然自待之身,溷秽浊不伦之俗。虽三十年前,反复审虑,投身实业教育二途,壹意孤行,置成败利钝于不顾。而幸而利,幸而成,又展转而至于钝,几于败,亦可已矣。而苦不能已,则以教育根本未完,实业替人未得,尚不可为陋巷箪瓢之颜子,即不得不仍为胼手胝足之禹稷也。同上,卷八,页29。

综计张謇生平思想,应以实业经济为主调,教育为辅翼。而张氏自承,则以二者形成一体两面,相辅相成,互为依赖。故其亲自标出鲜明口号,是所谓:“父教育与母实业。”实表现张氏个人思想特色。盖为救国而须兴办实业以图富强。而兴办实业则需最新技术知识,以为工作凭借。惟此类技术知识,又须施以专门教育,成就专门人才,方可获得,故以教育人才为重。张氏循此需要,遂以实业所得余利创办各类学堂,再以教育所出人才,从事各项实业。故用此一口号,概括张氏此项重要思想。

六、结论

张謇受传统教育,通习儒家经典。半生谋求功名,得中魁元,为当日儒生最高荣崇,生平年岁,已过后半。饱览世变,久经阅历,实是一位稳练成熟之儒者。然而竟弃官从商。舍通达顺适之康庄,就崎岖茫昧之险路。真是出平常人意表,异于庸众行径。惟于张氏个性倔强考求之外,须就其眼光志节多所认识。

张氏自幼少就学,至四十二岁获取一甲一名,进士及第。其间涵咏经史,诵吟辞章,早已潜移默化,融会贯通,足以成就儒生志节,自无可疑。故除张氏个性耿介不计外,其生平所学与四十年儒生修养之工夫习性,一点一滴,均无可怀疑。无论以何角度程度进行讨论,均不得不承认张氏之儒家立场与传统士大夫本性。

儒生出身之张謇,于近代世局之中,无论以固有职志与传统道德作考虑,面对险恶之世局,均当出而担当艰巨,当不能坐视不问。前述各节,所引张氏言论,每每论及士大夫之所当为,为人臣者之所承担。盖张氏之投身实业,愿与市井驵侩周旋,亦正儒生入世救国济民之一法。其心迹、其表现,当自儒者使命责任以认识之。质言之,张氏虽然转变突兀,实可就一儒者志节本分见之,无须妄加测猜。且其言论中已有多处流露,随时可备为论证。

张謇出身农家,少年曾亲农事,备知农民困苦。非如世家大族书香子弟之养尊处优,故时以民命为念。高中魁元之后,萧然返里,为乡里尽心力,亦由儒生报本之念所使然。

张謇故乡为江北产棉盛地。日本久艳羡之,购棉纺纱,以生货易熟货,当地棉业首受倾挤。张氏熟知其害,遂投身斯业,力挽利权。且因地近上海,熟见外洋工商机械之利,与缜密经营之法,故为张氏充分吸取,以兴办各项实业。张謇对实业意义界说之体认,比较中西宗旨,而倾向现代定义。其所提示,所代表当时国人通行实业一辞之一般观点,值得列举,以备参考:实业者,西人赅农工商之名。义兼本末,较中国汉以后儒者重农抑商之说为完善。无工商则农困塞,太史公知之。其《货殖传》引《周书》: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四者民所衣食之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未尝有所轩轾也,本对末而言,犹言原委,义有先后而无轻重。《张謇日记》,第二十一册,光绪三十年二月三十日记。 我辈讨论近代实业思想,亦当就张氏定义界说为其范围,不可视为太宽泛,或过时无用。

张謇出身农村,实已达于翰林清介之境,为士林表率,为儒者之上乘流品,然实未自高身份。投身工商,固可显见,而尤难得者,对于二十世纪初年西方流入“公仆”一词,亦能习用,并作自称,深值注意。兹举光绪三十二年大生纱厂股东会提议书所言:下走家寒素,窭人而兼腐儒,忽为实业公仆,乃至由一而二而三不止。知者嗤为怪物,不知者直以为嗜利无厌之贱大夫。怪物是也,贱丈夫亦是也。人各有心,今之社会,何处可说,为人诟病,乃分之宜。《张季子九录·实业录》,卷四,页3—4。

于此一例可知张氏中年以后以至老年,仍能时时吸收新知。在一饱学之儒者言,又曾主持文正书院,学识修养相当深厚。然于新知未尝拒斥,真是不易。从此亦可得知儒者与时消息之义。张氏当可称誉为圣之时者也。就工商实业家而言,张氏生平作为,亦足引为一代典范。

甲子仲夏端阳节后一日

写于香港中文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