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绪言
学界同道少有闻知沈学其人,向来更无人提其名姓。吾在昔年研考近代变局,开始列载沈学大名,视为其同时代思想先驱之一。十九、二十世纪之思想前徽,吾遍览者不下三四百家,多数名不见经传,吾概收之,仍有若干未能提及,而沈学之名则于二十年前更引入拙文《中国近代知识普及化之自觉及国语运动》一文,并特待之以近代第一代语文改良先驱。迄今为止学界提论沈学其人者,只有鄙人引入两篇文章。今日用心,则欲专门暴表其才学识见,用备后学者采择而彰显之。
沈学字曲庄,又字菊庄,江苏吴县人,寓居上海,就读圣约翰学校,精通英文,十九岁以英文著书,五年而完成其语文改良创造音书:Universal System,时当二十三岁。为其要在报章刊布,而自译成中文书,题称《盛世元音》,连刊于《时务报》,并有梁启超撰序。
当光绪二十二年(1896)沈学刊布其《盛世元音》之时,同时期第一代语文改良先驱已有卢戆章、王炳耀、蔡锡勇、力捷三、陈虬、宋存礼、林辂存等人,各有所作,汇一时之盛,见一代规模。沈学以二十三岁英少年华,已是一代语文改良先驱。其时梁启超作序,梁氏亦只二十五岁,亦是时代思想先驱。
沈学不止是语文家,在一代人才之中,沈氏另亦展示其侠义思想,是同代人物中所无。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又刊布其《侠会章程》,用为会合天下豪侠,以全面结纳之。此却正代表沈氏另一特质。自是有高志远识之才,值得传示于后世,乃愿作此研究。
二、撰著《盛世元音》及其改良中国语文新法
我非研治语文之家,但在近代思想史中,见到创自十九世纪末直延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有一个推行国语运动。不是起于单纯的语文问题,而是在近代史实冲击之下,中日甲午战后,思想界激起危亡意识,产生救亡图存之念。而救亡图存,必须唤醒国人痛觉,是谓唤起民众。如此思维推衍,遂激发一个知识普及运动,此是鄙人所研考详陈,二十年前(1982)著文刊布:《中国近代知识普及化之自觉及国语运动》王尔敏:《中国近代知识普及化之自觉及国语运动》,《“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11期, 页13—45,台北,1982年7月刊。,率先申明近代知识普及运动之内涵与意义。其实这个知识普及运动,冲力相当强大,动向须分别三条,而国语统一运动只为其一支巨流,语文学家黎锦熙撰:《三十五年来之国语运动》,早作全面介绍。黎锦熙:《三十五年来之国语运动》,《最近三十五年之中国教育》,上海,民国二十年印,页338、339。尚有更宽广雄伟的一支是文学通俗化运动,更有一支强大巨流,是平民识字、庶民教育,以至普及教育之运动,俱自1895年启步、推进,在近代思想史上占显著地位。
鄙人对于近代知识普及运动三大支流之中只研讨过其中两个,除前述之国语运动外,又撰有《中国近代知识普及化运动与通俗文学之兴起》。王尔敏:《中国近代知识普及化运动与通俗文学之兴起》,《中华民国初期历史研讨会论文集》, 页921—988,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4年印。惟未尝探讨平民识字运动与平民教育。主要思考是这一论题更庞大,关涉更广,内涵更为丰富繁杂,必须以专书著作处理。这也旁涉到乡村自治问题,农业复兴问题,必须有大气魄宏力,方能处理妥善。我曾指导门人陈炯彰研究农业改良问题,有硕士论文问世。我则将不会从事研究平民教育问题。
本题宗旨在研探近代语文改良之努力。已提示思想动力背景,不像当世语文专家只重语文而不能说明这个思想动力来源。这事并非凭空而起。第一代语文改良家,必加申说,其智民强国的动因,没有例外。第一代语文改良先驱人物,沈学在光绪二十二年(1896)指出有五六人之数。他的夹注中点出有蔡锡勇、卢戆章和吴朓(即吴稚晖)三人,其他未及。光绪二十四年(1898)林辂存向都察院提出禀奏,提出王炳耀、卢戆章、蔡锡勇、力捷三,加上沈学,当有六人之多。照当年(1896)梁启超的说法,诸人之外尚有曾广钧、汪康年二人,曾想到语文改良,却是未能从事。至于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语文改良学者,虽有使命感,却不及第一代学者忧患意识之深。我在五十年代受大学教育,接受国音教育的是有第四代的王寿康教授教我国语注音符号。前后四代,人才济济,不须在此多所陈说。凡此俱可参看尹耕撰:《注音符号公布前之简字运动》尹耕:《注音符号公布前之简字运动》,《国语周刊》,第47期,民国二十一年八月十三日刊…
在上举六位第一代语文改良先驱之中,沈学最为晚出亦最年少。沈学流寓上海,在梵王渡地方就读基督教学校圣约翰学堂,其时学校尚未取得大学名义,而师资俱为洋人,设备亦十分新颖充实。沈学天资聪明,自是专精深入,所攻医学全程,毕业后即在上海同仁医院任医师。姚文枬:《上海县续志》,卷二,页46云:“同仁医院在虹口中虹桥。同治六年冬,耶稣教牧师吴虹玉、教士汤爱理(E.H.Thomson)、医生马高文(Dr.Daniel J.MacGowan)等募捐创设。” 沈学关心当前时事,深晓中国之积弱,庶民之贫苦,因而思考以简化文字语言,提高平民知识,以为救中国入手。遂于十九岁起,五年时间编著简易文字新法。原为写作方便,先写成英文本之书。时在光绪二十一年(1895),沈氏年方二十三岁。足见其英文造诣之深,运用之熟。书名英字是Universal System,他自己用中文意译,称做“天下公字”。《时务报》,第二十七册,光绪二十三年四月二十一日刊。在光绪二十二年(1896)沈氏又自英文转译成中文,题其书为《盛世元音》,并请梁启超撰写序文。《盛世元音》之书即公之于《申报》及《时务报》。 《时务报》,第四册,光绪二十二年八月初一日刊。此时沈学不过二十四岁,梁启超不过二十五岁。一代人才蔚起,正是在国家危难中脱颖而出。
沈学的《盛世元音》由英文自译成中文,保有分量,不及原书一半,尤其字母表、反切表、字音表、词义表,以至十八笔新字字形,俱因雕版技术无法排出,一概略去,只用说明,令人无法观察衡度,使全书失色。
《盛世元音》仍保有原定七篇之数,分别一一刊出,篇目为一、体用,二、字谱,三、性理,四、文学,五、反切,六、书法,七、末篇。再加前有自叙,后有凡例,合共九部分,俱经分期刊出,足以考镜大致内涵。沈氏于光绪二十二年八月于《申报》刊登告白,有言:创制新字,译天下音义。八下钟尽人能悟。志在广播传证,并不因利。投一名刺,便可就学。如有更胜善法,愿酬洋三千元为资。敬无遗言。《时务报》,第二十七册。
于此告白,当见出沈氏学问之信持与其创发简易切音法之自信。
于此可先考察沈学立意创造切音新字之用心和思想动机。沈氏亦自有表述,在其书自叙中,陈说如次:中国音同义异之字颇多,用其切音宇,理所不可。或谓为富强计,不在另创新字,一切效法泰西,用洋文者洋文,汉文者汉文可也。余谓:欲深通格致,力求富强,非兼通汉文洋文不可。尽驱国人学洋文,势所不能。必赖出洋之徒,译其书,翻其语,注以汉文,授子弟。然汉文不能注西字音者甚多,且快慢脱节,轻重失序,在在皆是。汉文一字,各随方音而异,欲其惠于后学得乎?是生为华人,欲兼数国之文,须白尚在塾中。欲其精一艺得乎?余恐中国风气一变,劳逸之心生,利弊之见明,以洋文较汉文写读之易,利用之大,不百年,读汉文者无矣。国中一有变更,将弃如敝屣(履)。如此则富强未得,中国之方音灭矣,中国之文字废矣。上以埃及、巴西为鉴,下以印度、日本为鉴,千古之精英尽矣,良可叹也。然则汉文处今日,有不得不变之势,又有不能遽变之情。为之奈何?天下无不可考之理,无不能为之事。余阐详体用,得盛世元音十八笔字母。可公天下,能切天下音,兼分文理音同义异之字,以译汉文洋文书籍,音义不爽累黍。以十八笔为阶,八下钟可以尽学。写读之疾省,制作之实备,古今不曾有也。一载通国皆能诵读有用之书,三年遍地皆属有用之人。得文字之捷径,为自强之源头。同文之盛,殆将见之矣。《时务报》,第四册,《盛世元音·自叙》。 沈氏立言,志在谋求国家富强,其实同代语文改良家若卢戆章、蔡锡勇、王炳耀,以至鼓吹者林辂存、梁启超、曾广钧、汪康年,亦俱以谋求国家富强为文字改良动因。此到第三代语文学者名家黎锦熙、刘复、赵元任、罗常培、李方桂等,早已忘却这个历史背景,而向语言学专业上作发展。后世论语文学者更已不知有此前事。是以须在此段加意陈述。关于十九、二十世纪之语文改良先驱,六十年间分为四代人物,名家数十位,俱可参阅王尔敏:《中国近代知识普及化之自觉及国语运动》。
纯以语文家言,综论古今中西文字之创生嬗变,沈学纵观世界,畅论演化历史,透彻清晰,为中国近代语言学上首见。不愧其精通中西学术,使国人眼界一新。如其所述论:上古亚甲族创制象形书法,自上而下,埃及、巴西、中国、美洲土字,亦各有象形。性相同也。前四千四百年,腓尼兴(Phoenician)航海埃及,选其用繁笔减少之象形,为从音字谐方言。续变横书,连串成句。言语日多,笔画更少。反切快而急,双声成单音,平声为仄音。字母渐得。亚述利亚方字、巴比仑尖字、亚拉伯篆字、印度扁字、希伯来圆字、希腊字细(细字),首尾衔接。甲行自左横右,乙行自右横左,书法最异。以上书法各异,切反则一。至希利尼字母得二十一,罗马并吞天下,字母得二十五,为(谓)之腊丁。罗马衰,列国用以切本地方音。字形少变,字数不一,书法则行行自左横右。各国自称其字母为原音。英文不切法,法文不切俄德丹音。原而不原者也。欧人辄曰:欲尽得原音,不晓天下方音不可。泰西格致,几尽窥底蕴,惟此道阙如。然西字笔之于书,无异出之于口,一人坐诵,阖座了然。亦足以富强。汉文体尚洪武,书亦如画,字体代变,去古不远。汉制,学童十七以上,试讽籀篆,授《尔雅》九千宇乃得为吏。世尚端楷,笔画难更。故反切始自孙炎,其后四十余人争论双声叠韵。无一造笔画以成字,致反切为庸图。《时务报》,第十二册,光绪二十二年十月二十一日刊。
世界之上人类以亿计,而文野有分,非尽文明,有文字语言者为竞胜之强者,固为事实。惟古多象形,近多切音,何者为优胜,自难孤立判断。惟以欧美列强,俱以切音为语言文字之具。沈氏著书,用心于国家富强,十分重视欧美之切音,于其演论之际,备言切音字之优:腓尼兴创字母,遗惠万世。太西古字,亦近于画。诚以识字之难易,关系生命体用,人之智愚寿夭。切音字出,象形必变。按“体用学”,心思之劳逸相去七倍。汉文五万,常用音五千宇。得融合贯通,需工夫十倍。须记才(原注:回覆力)七十万次。人日用二百次(回覆力),则记而不忘。脑部需血得中。如过于劳心,血聚脑内,热度逾常,损脑伤血。如此胜衣就傅,学得五千字,已年逾而立。志强身壮,反不及西童。其语言即文字,文字即格致经济之书。一读书而得读书之害,一读书而得读书之利。非象形切音而何?同上。如此比较象形字与反切字功能优拙,似足启动人心,有说服力。不过特告国人注意此种裁绝其他比较而作孤立研判。吾二十年前已作探讨,当民国初年成立读音会,网罗第二代众广语文学家为国语定音,会长吴稚晖坚持纳入十三浊音,称当世德国强盛,即因语言有浊音,专家群相反对,争论不休;不久欧战结束,德国败降,浊音之气焰大消,始在国语音标中保留三浊音。世人忘却,欧洲国家中捷克斯拉夫浊音最重,几全用喉鼻发音。而未尝一日称强于世,最可怕读书识理之士,偏多执迂之辈,往往误导世人。后来国语注音符号又抽去两个浊音符号,否则讲起国语全像患上感冒。《中国近代知识普及化之自觉及国语运动》,《“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11期,1982年7月刊。
须知民族长存文化优久,有诸多因素造成,我暂且不论中国文字之优点。单以孤立之反切语言而言,腓尼兴是首创前徽,可惜人民早绝文化早息,与埃及、巴西同。徒留切音字为欧洲各国继承,恰是当世三百年来列强。环观世界,切音之国,何止这些,须知印度境内有十四种大支切音语言,锡兰有两种切音语言。自古至今,何曾称强?其他亚洲、非洲国家形形色色、林林总总,切音语言无不鼎盛,何时曾见其强?学者假定切音必致富强,此说不能成立。不可误导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