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近代经世小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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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近代科学与民主先驱沈学之短促生命光华(2)

在此全无轻视沈学之意,只是防范学人偏执。以语文学造诣而研探沈学著作,则在第一代语文改良先驱之中,年岁最幼,只二十三岁,然其于语音、反切知识,则远在前修之上。在此非为诞言,请观沈氏之研治入手,其立论俱建基于人体生理实质之上,最为精细深入,兹参考其言:声音一官,以脱浪(tone)入外耳管,或内耳管。两管底有臌(原注:薄而韧)。浪击鼓,鼓传四小骨(原注:椎骨、砧骨、珠骨、马镫骨)。至孔盘(原注:孔盘四孔:椭圆孔、马镫骨底。正圆孔,通螺纹。小圆孔,脉管、回管出入之所。长圆孔,太阳穴内接半环边)、半环(原注:只两环半,柔软喜颤)、螺纹(原注:七旋,有水善波,肌丝排列如弦。弦中有精粒如沙,名阿拖利得)三处。着脑网乃知为声。声入耳管触鼓,其轻重如一与七比。四骨传向,乘方,得一千半印半环,如五与三乘。半印螺纹,如五与五乘。得声比出声多数倍(原注:禽兽之耳灵于人者亦此)。其化音只二或三,音律只七或八(原注:螺纹只七旋,故七音。西律八音。即次均之第一音耳。以螺纹有顶底两旋。中外各有半音。耳内体用一色)。耳能十一均(原注:谓之声限,至速二万浪。在螺纹顶旋声至高。至缓十六浪,在螺纹底旋声至低。过此二率,耳不能闻)。口能七均,声宫(原注:肺管头)九枚脆骨集成(原注:一会厌葢,一牌骨,一骨环,二脆骨,二三角骨,二方骨)。皆有厚膜,肌肉结连。最要者声宫四筋。上两条涎膜,下两条声带。呼吸时带藏涎膜下,作声时带弭直如弦。声之高下,在带之松紧(原注:带紧阔而薄,隙狭,气逼,声高。带松,狭而厚,隙阔,气舒,声低)。带与隙为反比例,浪与鼓为正比例。口耳两部天然乐器。其大小形式不一,仍能悟会者,口中放音各异,耳内附音则一。如清丝脆竹,各自有音。所闻工尺则一。天下口音各异,其由元音则一。元音有原:母、子、变、附、偏、余七音。天下之均学于是定。《时务报》,第十二册,光绪二十二年十月二十一日刊。观沈氏以英年逸少,而为语言声音之学,以医家解剖学知识,论发音受音之源。可谓深入细密,精核确当。科学根据坚强,析论细微透辟。自亦见出其才学出众,同代语文家不能望其项背,故愿引称以传示学界。以下再看沈氏之论原音:原音者,音均之橐钥也。知原音不难知天下方音。方音之异,半在天气。人习惯某音,即成某调。西儒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1905):《中国言原考》。余以为误。上古虽声音之训未详,六部四声早具。方音之异,皆在一口。腔可分多少,不可定先后。调可分难易,不可定有无。有方音之异,方言于是异。方言之异,半由人性事业。余考中国之方言,春秋已异。自古言语,必假声音。言语日增,声音日新,书法日变,笔画日便。仓颉作六书,谐声失传,即今之反切。《时务报》,第十二册,光绪二十二年十月二十一日刊。

沈氏广阅中西音书,乃能驳艾约瑟之误,艾氏于1860年代来华,对中国格致之学有重大贡献,其《格致启蒙》十六种,几为中国学者普遍诵习。今已在华近四十年,沈氏尚能勇于驳论,足见其通熟中西格致,信心足恃。

沈氏申理,据科学根据与中外文化背景以展现才学识见,令人折服。进一步看,则在于沈氏自己新创切音字母,以供国人快速阅读工具。斯即其所惯称之十八笔。列述于其书“字谱”篇。可以见其概叙:沈学集古今中外字谱,并系之以论曰:字也者,志也。所以助人省记者也。古字寓形,今字寓音。欲利于记诵,笔愈省为愈便,音愈原为愈正。讲求字学,后学所当然。必不能去古人为法。不师古,如夜行无烛。余制十八笔,法古变今,至简至捷。此谱文字变化之道殆尽。同上。

我人翻检沈氏书“字谱”篇,其所制新字十八笔字形则完全缺载,并未载之报章。此情另有解说。盖凡当年《万国公报》之介绍卢戆章、王炳耀之切音新字,亦只见说明未刊字谱,相信是雕版造字技术不易分辨其字形微异。惟第二代语文改良家王照所创字母,有表刊于其书《小航文存》,章太炎所引古字建造字母,则后日成为国语注音符号。曾见王炳耀所造字母,太简而易混淆,此使刻工不能克服。第一代吴稚晖自始艳称其所创之豆芽字母,也完全只是说说,从无人见到真迹,此所以第一代语文家之苦心创造,六人之作,无一传世。沈学造字,今不得见,俱归于共同命运。第一代语文改良学家之一一设计创造新字,宗旨俱在力求简笔,系循完全创新之道。惟多不能传播广远,且难持久,若蔡锡勇之《传音快字》有二十四声符,三十二韵符。卢戆章所著《一目了然初阶》、《新字初阶厦腔》,王炳耀创《拼音字谱》,以及沈学之《新字十八笔》等,其四家所制字符,无一能够传世,即专治语文之家如黎锦熙之《国语运动史纲》、倪海曙之《清末汉语拼音运动编年史》以至《国语周刊》均未见系统附载各家所创新字。乃使无从举证沈氏十八笔是何样字型。自是一大遗憾。稽考沈氏音书“反切”篇所叙,约可推知其切音字谱乃据罗马字母变化而来。沈氏通熟西方语文,申语纯正精当,自可见其所本:沈氏新字出,见者曰:系双声叠韵,及罗马字之滥觞。吁!乌足以知沈氏哉!历来反切家不考原音,少立笔画,为捡韵注释起见,双声可通叠韵,叠韵可通双声。徒有母子之名,绝无母子之位。纷纷扰攘,曰若干母,若干子。不知母子之所以者也。岂新字亦如是?泰西反切,腓尼兴亡与亡。今较著而留为古文者三:希伯来、希利尼、蜡丁。蜡丁即罗马字。罗马失国,流为方音。罗马字一变于欧洲各国,再变于各处新地,三变于中国教会。所谓变者,借其笔画居多,用其母子实少。大都拼凑牵强之声,并非蜡丁本音。且拒合并列,运用怪别。位子乱,字母缺,西书因雪可必的亚,辄自述其弊。虽字学家辈出,各有论说,苦无更替修正之法。惟其功用,已足智强。故得大布天下。 《时务报》,第二十册,光绪二十三年二月十一日刊。

于此言之下,沈氏自述中国方音太多,不能通行切音字母,并举英人傅兰雅(John Fryer)之反对贸然行用切音字。惟沈氏终自毅然造出新字十八笔,自信为切音字之造极,有此十八笔,可永续使用不变,故而自信十足,盛称其作云:沈氏谓:字法之变,古今不一,惟音义笔画,皆有定极,新字者,无可再变之字也。取其定极者矣。《时务报》,第二十册,光绪二十三年二月十一日刊。

所可惜者,译出不及原书之半,刊于报章,亦断断续续,尤其所有切音字表、字母表、字义表,俱未刊布。重要文据不能直接引述。于此自难评估其价值功用。惟据沈氏解说“字母表”,清晰详明。亦略可见其精要所在,极见沈氏语文家功力:元音者,天下之公物也。固人人自然工夫,一触反切机关,鸣然声自口出。字母表依声部体用,自喉音至唇音,挨定经纬左右,一无紊乱。只能口传,难尽字注。原音只一,即表右第一母。曰原音十八者,由唇、舌、颚、喉、齿牙之浅深广狭而生。一原化六,高低、长短、重轻(原注:即吴音平上去入清浊。沈氏另立新名者,恐人误会也),由声带之紧缓、多少、大小而生。一谱分五音:正、副、吸、偏、余。正音共六十五(原注:内五十四化音,十一底音),副音共一百七十(原注:内变音七十一,附音九十九),吸音共十一,偏音共二百四十九,余音共一千一百九十三。总共字母二千六百八十八。“反切表”吸音得四百四十,“欧韵”得二千六百七十七,“衣韵”得二千四百四十九,“安韵”得五千零二十七,“偏音”得一万零三百三十,“余音”六万一千九百零五,总共得八万五千五百十六,勿同单音。考五音之理,反切之理,见“体用图”及“人音机图”,便知“正音”、“副音”之异。一自己有音,一必借底音成音。十一底音中以欧、衣、安三韵为最广,三韵中以欧韵为最便。即表在第一母。“吸音”只在表左,兼并得十一。“偏音”分舌卷、舐齿、围唇三类。“余音”分高、长、尖、粗四类,即泰西乐目:开衣、拿次、色泼来拿、培司。按“字母谱”,左右上下,每类得三位,有“余音”每类得九位。共四九三十六位。足为男女言语吟咏之用。五音前音为正字母,后二音为副字母,有正副字母,天下无遗音矣。《时务报》,第二十册,光绪二十三年二月十一日刊。

这种引叙沈学切音字母之创作说明,具见其从人类体质天然构造与音声韵调自然条件入手,从而创出新字,事事样样,俱本之于科学根据,很值得重视,可惜其书具体之字母表、反切表、元义表、体用图等等,全未刊布。只留说明,竟至昙花一现。《盛世元音》已是节本,亦未充分刊布,真是重大遗憾。

语文音韵之外,沈氏延伸其学,阐析一音多义、多音一义以及单义、复合义、分义、不全义之别,载入其“书法”篇。斯篇之重要在论元义顺述文法,当年尚无文法一词,沈氏命之于“书法”之下。中国学术之首见文法之理者,即在此期为滥觞,沈氏所言谓:“泰西分字义九类。”内涵即后世文法之八大词类。我须在此清楚陈说,中国自古以降,历代早有语言文字,而直迄十九世纪末,五千年来,未曾有文法之学。近代接触西方语言文字,始传入西方文法之教。中国受而吸收传播西方文法之学已至十九世纪末,即以马建忠之专门文法书《马氏文通》代表中国语文有文法之始;马氏书成刊布,不久病逝于1900年。是知中国语文有自己之文法施教者当自二十世纪开始。沈氏之书并非文法专门,只有其书中引述动词、助词、名词、代名词等,语极简略,只是涉谈,然亦可谓华人中之领先者,当与马建忠同时同位,为中国文法学先导。

另一重要提示,是关联文法学之标点符号。主因中文古书,俱不加断句,亦并无相关之行文符号。此制亦自西文传入。早期西洋教士所著中文书,自必有断句。1860年代所译委办本(Delegate Version)《圣经》是辅有简单断句和人名地名符号的。华人自著之书未尝改变。今沈学所撰《盛世元音》固有断句,其于示别词义之行文中提到“句读号码”一词,是在华人著作中首见提倡“句读号码”。亦即是后日所谓之标点符号。沈氏著作为我们在中国近代语文学上是留存了丰富的先驱记录,当不可轻忽忘记。

沈氏字书,议论音韵至精微深入,而于词语词义,亦精心制表,并附说明。所制“元义表”并未随文刊布,但有说明略可考见其娴熟周备:“书法”除“元音表”外,复有“元义表”一。以元音译天下音,不能限某音定为某义。复以系词之法定“元义表”。书法大一倍。元义系原义所化,天下义理无量,其由原义出则一。一如天下口音无量,其由元音出则一。一表四义:原、正、副、附。“元义表”经纬并取,得单义一零三八八,得合义一九二六五四四。按字学本分音义两大类。音中有义,义中有音。亦有音中包不全之义,有义中包不全之音。此非字典画谱,不补此缺处。今日读中外书者,皆曰汉文无洋文生动。无时候、地位、牝牡诸名目。或曰,洋文较汉文尤烦多。层色、数号、区类诸名目,混入字眼。余谓汉文太含混处有单义字不少,洋文太分晰处有三合义字颇多,各有胜劣。沈学以格致公理造元义一表,寻常无同音异义同义异音之字矣。《时务报》第二十册至二十七册连载。沈氏音书,除能见之《申报》、《时务报》所载,其书亦未广行天下。《知新报》亦有节本转载,除其叙文有所修改之外,其他刊出甚少。惟仅《时务报》载录较多。后世语文专家虽多,只有黎锦熙略有论及。前后则只鄙人有两文算是正式研究。宜留后世观览。

三、刊布《侠会章程》倡导侠义世风

沈学以英少之年,撰著《盛世元音》,本之人类体质原理,据生理解剖知识,掌握发声元音,以为中国语文改造而创辟简易新字十八笔。在近代第一代诸位语文改良先驱中最具科学精神与缜密解析。考校深入,包罗全面,在第一代语文改良家中,亦是出类拔萃。值得公诸国人传示后世。

同一时期,沈学尚有另一重要贡献,于文献冷藏多年,迄今世无知者。是即其在光绪二十三年(1897)即其二十五度年岁,于澳门《知新报》连期刊出《侠会章程》七十款,计在当年创立侠会,以提升男士立身行事风品,用心在于改进流俗社会。《知新报》提示缘起,足供世人知其大致:吴县沈学,今世倜傥志士也。尝思创一侠会,拟有章程。虽其中多不可行,然固自可喜也。爰录诸报章,以质海内外之畸士。澳门《知新报》,第三十八册,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一日刊。 沈氏草拟《侠会章程》,并非著书,自未作序。然其约章开首,也作一个缘起说明,冠于条目之前,可借以见其创意所在:侠者,天下之至友也。其心至诚至公。以天下为己任,同天下为肥瘠者也。予等南维学塾,观摩世风,有不可言者,辄伤心叹曰:吾华友会亡焉!安得会侠者而友之?立一侠会,以为天下友表,挽狂澜于既倒,平生愿矣。下章程七十款,冀海内同志鉴定。幸甚。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