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爱灵魂自我教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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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关系中的个体之梦(2)

不久前,我在互联网上搜索跟这个故事有关的资料时发现了一首很有意思的诗,它让我更加确信坦塔罗斯的神话可以有效地充当爱的隐喻。诗的作者是阿拉伯人,名叫阿卜杜勒拉赫曼·斯曼。诗是这样写的:

坦塔罗斯的折磨

时常,当我所有的日子变得漆黑,

一切变得阴沉,时间从身边爬过,

当欢乐的震颤消失,事物显得荒芜,

生命也只是叹息,

我唯一渴望的,就是你在我身边,

用你的手臂紧紧拥抱我,

让我感到,我曾找到的爱,

用你的魅力的光晕笼罩我。

仅仅是你的眼睛,就令我心潮涌动;

在你眼中,我看到,我失落的世界。

你的唇爱抚我,充满柔情;

那是我梦想的双唇。

你的长发活泼优雅,

在你身后飘舞,如同马儿的鬃毛,

发丝弯卷,环绕你的面容,

拭去我最深的痛苦。

你的双颊,令我发狂,

剥夺我男子的勇力。

禁果在它们面前凋零,

毒蛇也愿意将它们品尝。

而此刻,我的一切梦想都是空幻,

因为你,我心爱的,还不属于我。

如果你能成为我的记忆,

坦塔罗斯的折磨也很甜蜜。

爱所带来的难以名状的逗引在这首诗中被描绘得极其动人。我得承认,这首诗让我对教这门课产生了一丝畏惧。“我们注定会失败!”我想,“爱是一种亲身体验,不是凭哲学或心理学理论就能理解的客观事物。我怎么会愚蠢到这种程度,居然想要完成一个毫无希望的任务,想要用理论去回答一个只能通过一生的努力才能回答的问题?”然而今天我站在这里,邀请你们与我一起走进坦塔罗斯的池塘,希望能够平息我们对爱更深入的理解的渴求。我要提醒那些决定进入池塘的人:要想平息这种焦渴,你一定不能把这门课仅仅当成学术练习,而要把它当成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样,我们研究的种种理论就不仅仅是你的新的思考对象,它们同时也在启发你如何去生活。我希望那些愿意与我在这里一起“把自己沾湿”的人,会在理解爱的过程中获得足够的智慧。当这个学期结束时,我希望你们也会说:“坦塔罗斯的折磨也很甜蜜!”

2. 梦幻时期,知识,爱的起源

我想尽量让这门课以我们的生活经验,而不是抽象的理论为基础,因此我有时会读上一首诗,或者跟你们讲一些我生活中的故事。这里有一首关于爱的诗,是我很多年以前写的。当时我在香港教书才只有短短几年的时间,为了应付这里的飞快的生活节奏,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月一到两次,我要在去学校的路上停一下。我会在沙田的一个郊区公园下车,然后沿着通往狮子山的小路往山上爬,大约爬到一半,就会看到一条小溪在山间流淌,我会沿着溪水走到一个地方,一个人坐在那里,静静地待上一个小时。有一天,当我在那里沉思时,这首诗出现在我心里:

这里

这里有水,

平静的小溪在流淌,

带着治愈创伤的力量,那力量来自

无人知晓的深处。

石块间,水流蜿蜒,

仿佛轻轻的风,温柔地

穿过叶子:

夏日清凉,冬日和暖。

双脚上,脚趾间,

流动着清凉的爱之水,

流入我内心深处,

那里,它将重新为你倾泻而出。

即便是饥饿的蚊虫,

也传递着爱的消息:

一人溅出的血,

他者赖以为生。

这里是水,

是解放的石头;

这里能够

引领我,走向我。

坐在那个特别的地方,虽然是独自一人,但总有小鸟、蚊虫和溪水里的各种各样的小生物的陪伴,我常常会觉得自己仿佛被送入了另一个时空:一个梦幻般的维度,不再受限于区分与差异(而区分与差异恰恰是我们的正常世界的特征)。我仿佛接触到人类历史之初(或者史前)的“梦幻时期”,也是很多原始文化中提到的上古的“黄金时代”。也许正如它的名字提示我们的,那也是我们每个夜晚做梦时一再进入的“国度”。我们在这里暂不讨论梦与人类历史上的“梦幻时期”之间的联系,让我们先一起回溯一下“知识”与“爱”这两个相互关联的主题在人类历史中的发展。下面,让我们先从人们所推想的史前梦幻时期开始。

关于原始的梦幻时期,流传最广的叙述也许是《圣经》中的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创世记》1—4)。《圣经》告诉我们,神在休息之前进行的最后一项伟大创造,是用“土”(希伯来语中称为adamah)造了一个人:亚当(Adam)。神把亚当安置在恬然优美的伊甸园中,让他为安居在大地上的各种有生命的造物取名字。神对亚当只有一种限制:他不能吃园子中央那棵“知识树”上的果子。神感到亚当孤单一人是不好的,于是就从这第一个人身上取下一根骨头,造了一个女人——这是男女之分的起源。过了不久,神的禁令成了这对夫妇备受诱惑的焦点,最后他们终于吃了禁果。然而从他们吃了果子的那一刻起,不可避免的后果便相继发生。首先,他们意识到自己赤身露体,于是就做了衣服遮蔽让他们觉得尴尬的部位。随后,神发现了他们做的事情,把他们逐出了那个小小的天堂。这与其说是为了惩罚他们,不如说是因为他们的新发现(获取知识的能力)使他们无法继续留在那个不存在划分的、完整的世界里。从那以后,男人为了生存不得不忍受艰苦的劳作,女人则要忍受分娩的痛苦。

后面我们会一再看到,这个故事隐含着关于爱的一些重要的洞识,因此,如果你不熟悉有关细节,我建议你找一本《圣经》,完整地读一下这个故事。而在这里我想强调的是,这个故事把“亚当和夏娃获取了知识”(吃“知识树”的果实)与“他们从自然中分离出来”(这里的自然就是纯洁的、未被污染的栖息地——伊甸园)这两件事情直接联系了起来。它意味着,只有当我们愿意把自己看做是与世界相分离的,认知行为才有可能发生(这里的认知行为指的是认识“善与恶”——那棵树的完整名字告诉了我们这一点);把自己视为分离出来的个体,这是亚当和夏娃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的前提。在成为有认知能力的存在者(beings)之前,他们与伊甸园里的其他动物没有本质区别:如果他们在那之前确实爱着对方或神,那也只是无意识的本能的表现,是神“吹入”人的身体的“神的影像”。然而,他们一旦吃了知识树的果实,一旦被迫放弃“与神(以及自然)合一”的梦幻般的、荣耀庄严的感受,他们的认知能力和爱的能力便开始发展了。

这个故事确立起一种模式,这一模式在人类后来的历史中被一再地触发,尤其是在科学的发展历程中。(顺便一提,“科学”在拉丁语中就是“知识”的意思。)认知要求认知者与认知对象相分离,这种分离带来疏离感(alienation),即,一种不再归属于自然(或神,或其他曾让认知者感到有所归属的事物,比如:人类社会)的感受。反过来,疏离感使人第一次产生了要与自然(或神)再度统一的渴望。这就是宗教的起源,“宗教”(religion)一词来自两个拉丁词re与ligare,意思是“重新系上”或“再统一”。有意思的是,关于认知和宗教的起源,其他宗教传统中也流传着类似的故事。

今天,很多人认为这类宗教故事只是没有意义的童话, 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科学的进化理论已经为人们广泛接受的结果。然而在我看来,即便我们否认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它们所包含的启示也仍然可以有意义。为了证明这一点,就让我用另一个故事对刚才提到的人类起源的说法加以补充,而这个故事就是进化论对“人类如何从史前的沉睡状态中‘苏醒’过来”的陈述。

根据进化理论,宇宙起源于一次很小但烈度极强的爆炸,在那个时刻,光第一次逃出了一个密度无限大的物质颗粒。随着光的不断逃逸,这团物质开始膨胀,宇宙从那时起就一直在以光的速度扩展。几十亿年后,不断膨胀的物质中有些达到了一定的密度,使某些随机组合的化学物质能够发展成最原始的生命形式。科学家们认为,这些最初的生命形式可能生活在水中,而且也许是由彗星或者是陨石夹带的冰块带到地球上来的。经过了几百万年,这些原始的生命形式演变成鱼,然后是爬行动物和能在水外存活的鸟类,最后终于发展出灵长类动物和其他哺乳动物,它们有大脑,可以运行更复杂的机能。

进化论相信,人类的发展出现在这整个过程的较晚时期,人类是比其他生命形式更高级的灵长类动物的更完备的形式。这个故事并不要求我们相信人类身上具有一种独特的灵性元素,它使人类不同于任何其他生命形式。然而这个故事向我们呈现的图画,仍然与宗教对人类起源的描述非常相似。因为科学也在证明这样一个事实:我们起初是自然的一部分,然而经过漫长而神秘的发展过程,我们开始与自然界的其他部分相分离、相区别;这一过程不断发展,直到产生今天这样的局面,即据我们所知,我们是唯一具备有意识的认知能力的生命形式。宗教解释与科学解释的主要区别在于,前者基本上认为这种变化是神的突如其来的命令的结果,而后者认为它是由漫长的自然过程产生的。

现在我们暂时中断一下对“人类历史发展中的知识与爱的关系”的讨论,我想请你们思考一个简单的问题:你们有没有见过孤单的动物?如果见过,回想一下,你是在哪里见过的?为什么你觉得它很孤单?我猜,在座的大多数人此时想到的是那些关在动物园笼子里的动物。我们很容易觉得它们很孤单,因为它们跟自然相分离,离开了自然的栖息地,离开了它们赖以为家的地方。有些人也许想到了宠物,它们的情况与我刚才的描述也有些类似。连环画《花生米》的作者查尔斯·舒茨意识到了人与宠物之间的单方面的关系,他把史诺比描绘成查里·布朗的最好的朋友,但同时也让我们清楚地看到,史诺比对主人的“爱”,无非是源于可以从主人那里得到食物。只有当动物被驯养、被强迫生活在人的世界里时,我们才觉得它们很孤单。因为“孤单”是人类社会化的产物,是对疏离感的情感反应,这种疏离感来自我们与自然之根的分离。认为生活在野地里的动物是“孤单的”,这样的想法即便不显得荒谬,至少也有些可笑。

我们人类当然是动物,那么,在这一方面我们为什么会跟其他动物有所不同?我相信答案存在于人类历史的发端,而且可以从那时一直追踪到今天。历史以它的定义告诉我们,历史开始于人类第一次记录过去的那一刻,这种记录可以世代相传,无论是通过文字,还是岩壁上的图画,还是口头传递的习俗。通过记录,记录者把自己对象化,把自己变成认知和研究的对象,这样一来,与自己没有共同经历的人也可以对自己进行研究。随着人类的自我意识越来越能够影响“一旦发生就不可更改的客观历史”的进程,人类也越来越进化为依靠认知能力,而不是靠自然本能来生存的造物。

在人类历史的黎明,人类只在最小程度上依赖知识:人们通常群居在野地里,或者是天然的庇护所(比如洞穴)里,他们只需要知道如何获取食物、如何生育后代;他们跟动物一样,这些事情都是通过本能知道的。在这个阶段,我们所知道的爱(尤其是它的浪漫形式)必定只扮演着微不足道的角色,或者还不曾扮演什么角色,因为那时的人类还没有与自然清晰地分开。

第一次重大变化发生在人类建起居所、移居室内的时候,人类第一次朦胧地感到孤单,并作出了反应。房屋让一个人跟少数几个人的关系更密切,反过来也让他们更加远离其他人,远离自然的栖息地。伴随着这一变化,每个部落或村庄都开始采取某些习俗,目的是规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们把这些规范视为高于一切的准则。例如,弗洛伊德指出,乱伦的禁忌几乎存在于所有的原始文化中:父母与子女、兄弟与姐妹之间的性关系受到严格的禁止。然后,更多的传统通过一代又一代的人不断地传递下来,一个人的身份完全被他所处的社会传统所决定,几乎没有什么空间留给爱的创造性冲动,而科学(人类的知识)也处在幼年时期。

当人类知识的传递方式由神话转变为信仰的哲学体系或宗教体系时,第二次重大变革发生了。此时,爱也经历了一次转变。它从几乎完全无意识的、为了交配而将男人和女人拉到一起的力,转变为人们有意识地渴望并追求的价值,它在大多数情况下得到传统的认可,但没有被传统完全控制。到了中国的孔子时代、印度的释迦牟尼时代、以色列的以利亚时代以及希腊的苏格拉底时代,在发展得较为完备的文化中生活的人开始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个体性。他们越来越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分离,意识到自己与自然的分离,随之而来的,不仅仅是更高级的沟通技术(即,复杂的书面语言)和御敌技术(例如,战车、战船),还有一种日益加深的需要:通过与他人建立爱的关系来克服这种分离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