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重大改变发生在西方的工业革命时期。鼓励个人主义的哲学为科学的发展铺平了道路,科学取得的非凡的成就,使科学对社会的影响有史以来第一次超过了宗教。随着整个人类掌握的基本知识的增长以及人类对自然的控制能力的提高,反讽(但并非不可预见)的事情发生了:生活在发达社会中的人,彼此之间感到愈加疏离。这种疏离的直接结果是——也许我应该说,“与这种疏离同时发生的是”,因为我并不知道这两者之中,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对爱起着支配作用的社会结构也开始发生变化。例如,那个时期埋下了女子解放运动的种子,从那以后,女子解放运动不断发展,到二十世纪中叶,女权主义已经完全确立了自己的地位,成为现代社会中的重要力量。一方面,男人越来越娴熟地为了操控世界而让自己从世界中分离;另一方面,女人越来越主张把自己跟男人区别开来。与此同时,“浪漫爱情”这种强烈的爱的形式,也从罕见的、大多数人只能在梦中想象的东西(在以前的传统社会里,人们一般只能服从家长安排的婚姻),变成了每个人都可以有的经历。
这一趋势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达到了顶峰。在那个时期,我们更加明确无误地看到:认知要求疏离(或者也许是认知产生疏离),而疏离反过来需要社会性的医治,医治的形式就是给予“爱”更多的关注。根据这样的规律,我们可以为六十年代的现象找到一个有趣的解释:“爱的力量”、“性自由”以及随嬉皮士运动而来的种种其他思潮和举动,它们之所以会发生在那个时候,是因为当时人类与自己的世界的疏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在那之前不久,人类第一次离开了地球,从太空中把我们的整个世界当做独立的客体来观察。我们让自己与自然相分离,产生了疏离;我们让自己与他人相分离,产生了孤单。面对疏离与孤单,我们的回应是增加对爱的关注。二十世纪被很多作家称为“爱的世纪”,而哲学家们(如,保罗·蒂里希)却称之为“疏离的世纪”。这并不是偶然的。疏离是人类为知识付出的代价;而爱就是当我们无力偿付时,为解决债务而做出的脆弱的努力。
以上的历史性概述提出了一个问题:爱能实现它的允诺吗?它可不可能只会让我们沿着疏离的螺旋越陷越深?我们最早的祖先每时每刻都生活在与自然的统一中,而如今,我们最多只能在一些偶然的时刻有这种体会。你最后一次光脚站在清凉的溪水中是什么时候?我们不再让自己去经历与自然的“合一”,我们追逐的是另一个梦想:与理想的伴侣实现人与人的“合一”。我们告诉自己,这位理想的伴侣会用一种被称为“爱”的魔法,让一切都变得完好如初。看来,我们所有的目标就是重新获得亚当和夏娃在天真无知的状态中拥有的一切,同时又不放弃我们一路上获得的知识。
亚当和夏娃吃了禁果后知道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是的,是他们的赤裸。有些学者认为,只有到那时,他们才有了第一次性关系。因为希伯来语中的“知道、认识”(to know)也有“发生性关系”(to have sex)的意思。关于他们在伊甸园外的生活,我们知道的第一件事是他们有了孩子。人类的历史开始了,“认知—分离—爱—更深的认知”这一永无止境的循环开始了。坦塔罗斯迈进了池塘,开始了终其一生的任务:设法满足他的饥饿与干渴。我们感觉不到,等候在这项任务尽头的,是否就是它的完成无望。与这些问题一脉相承,罗伯特·瓦格纳认为,爱本来正是要解决孤单这个问题(ML 3-9),然而,“以某种不那么有趣的方式,我们都成了爱的囚徒”(135)。人类文明的最卓越的作品——艺术、诗歌、宗教、哲学、科学,甚至技术——全都来自这个与我们的心灵和精神相关的问题,以及我们在这个问题中的挣扎和斗争。尽管哪怕只是希望在这门课上解决这个问题都显得过于大胆了,但我们至少可以怀着这样的愿望:我们有可能去理解它,从而学会更充分地应对它。
3. 爱灵魂(Philopsychy):爱——对完整个体的追求我在第一堂课中提到,现在这门课是我就几个相关主题展开的系列课程的第三部分。我知道在座的大部分同学都没上过其他两门课,有一部分同学也许只听过其中的一门,所以我愿意在这里花点时间概括一下其他两门课的要点,然后解释一下现在这门课如何把某些相同的主题又推进了一步。通过这种介绍,我希望实现两个目的:一方面,为不熟悉其他两门课的同学提供一些背景知识,让他们能充分地参与这门课,不会感到任何不足;另一方面,我希望能借此激起没上过那两门课的同学的兴趣,促使他们将来去学习它们。
我已经在第一讲概述了第一门课的基本大纲(见图I.1),现在我要依次回顾《树》的每一部分的基本要点,对我先前的概述进行补充。《树》的第一部分探索了从苏格拉底到康德的西方形而上学史:苏格拉底最先指出,最有智慧的人是认识到自己缺少智慧的人;康德则详细解释了人类理性的限度。康德让人们看到,只有当理性从经验世界(我们在空间与时间中经验到的世界)中摄取材料,并以特定的、固有的思维范畴加以处理时,理性才能产生知识(见第8讲)。在这个限度之外运用理性,能够产生理智的信仰,却不能产生知识(见第9讲)。
在此前对《树》的概述中,我已经告诉过你们,《树》的第二部分提出的重要区分,是分析逻辑(不矛盾逻辑)与综合逻辑(矛盾逻辑)的区分。在这里我只想简单补充一点:我们可以从这种区分中学到的重要一课,是语言的涵义取决于我们如何解释它们(见第18讲)。我们从中得到的另一个启发是,我们往往可以用简单的几何图形对各种意义体系加以映射,以便于更好地理解体系内的不同元素之间的关系,让我们的思路变得更有条理。最有用的映射——也是这三本书中经常使用的映射——是“2LAR”,或者叫“二层分析关系”(见图I.3)。它由两层二元(是—否)关系构成,两层二元关系结合起来,图I.3基本2LAR映射的逻辑关系
便产生了逻辑上的四种可能性:--、+-、-+与++。理解这个映射的逻辑关系对于理解现在这门课后面要陈述的主要观点并非绝对必要,因为这些映射只是为了让一些观点更加清晰,而那些观点在文本中已经得到了清晰的解释。如果你读了文本的解释之后想进一步厘清一些观点,那么对映射的逻辑关系的理解就会对你很有帮助;如果2LAR的结构让你感到困惑,那么你可以参考一下《树》的第五周的内容,尤其是第13讲。
《树》的第三、四部分研究的是第一、二部分确立的理论原则的实践内涵。实践哲学的最重要的任务,是在一个给定的领域内,确定我们可能认知的事物与不可能认知的事物之间的界线。《树》的第三部分研究了应用哲学的三个领域:科学哲学、道德哲学与政治哲学。我们在每个领域中都发现,康德为该领域设定了界限(上述三个领域的界限分别是因果律、自由和权力),而其他一些哲学家以各种方式要么忽略了这些界限,要么跨越了它们。第四部分关注的内容比第三部分更加具有实践性,这一部分讨论的是存在性论题:美、爱、象征、宗教经验、焦虑、勇气、死亡以及人生的意义。我们看到,当哲学家想要描述人类的这些深切经验时,他们的语言系统解体了,此时综合逻辑成为构建理论的必要工具。
第二门课——《完整之梦》——强调的是个体本质中的关键区分:“有意识”层面与“无意识”层面之间的区分。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认为,无意识通过执行“补偿”原则为我们的心理平衡提供保障:每当某些东西在一个人的有意识的生活中被过分地强调,他的无意识就会做出反应,产生一种相反的影响,这种反应通常以梦的形式出现(见《梦》第12讲)。运用这一原则,荣格发展了一套复杂的释梦理论,其中提到大量的“原型”,或者说是“常见于人的无意识中的亚人格的一般类型”(见第17—18讲)。这些原型包括“阴影”(即,被一个人视为“好”的事物的反面),对男人而言的“女性特质”和对女人而言的“男性特质”(这两者指的是一个人心目中不符合自己的性别特点的性格倾向),以及大量的其他具体原型。这些原型的最终目的,是要把妨碍“自身”原型(整体的原型)充分发展的任何一种因素都抵消掉。
这三门课尽管各有不同,但可以认为它们在以不同的视角探索同一个主题。我将这个总的主题称做“philopsychy”,意思是“爱—灵魂”,它分别取自“philosophy”(哲学:爱—智慧)和“psychology”(心理学:灵魂—研究)的前半部分。因此,前面两本书分别探索了哲学和心理学的领域,而这第三本书,至少在两种意义上是前两者的综合。首先,它既采用了哲学的方法,又采用了心理学的方法,来推进对爱的更深入的理解。我们要收集的关于爱的洞识,不仅来自哲学家们(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这样的古典巨匠,到克尔凯郭尔、萨特这样的现代思想家)的哲学理论,还来自弗洛伊德、荣格以及其他很多有影响力的心理学家提出的心理学理论。其实,我们的范围还可以进一步扩展,无论是神学家、诗人、小说家,还是其他任何人,只要他们的思想能帮助我们建立起对这个主题的平衡的、“爱灵魂式的”理解,其思想内容都可以进入我们的研究领域。
我刚才说这门课至少在两种意义上是前两门的综合,这第二种意义,或许也是更重要的意义,是它将这一系列课程的总体目标推进到了一个新的层面。《树》通过苏格拉底引出了“认识你自己”这个目标,苏格拉底宣称“认识你自己”是做哲学的主要目标;《梦》向我们描述了心理学如何在这个方向上继续努力:它训练我们不仅要通过探索洞识来研究我们的有意识的层面(这一点哲学已经教给了我们),还必须通过释梦来实现对我们的无意识的自觉。而在《水》这门课里,我们的目的是探索“自我觉知”(self-awareness)的更高层面:在我们与他人的关系中认识我们是谁。图I.4描绘了第三门课的综合作用,我们可以看到,它预设了人类灵魂的“意识—无意识”两个不同的层面,这两个层面在前两门课中已经分别被讨论过,现在该图邀请我们来研究:当人与人的灵魂互相作用时,这些灵魂会起怎样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