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学与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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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诸子时代

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是思想史上的辉煌时代,也是散文发展的极为重要的阶段。诸子百家,各持一说,文章首先是为了说理,用于争辩。但怎么能够使人信服,也需要文采,要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因此就有文章从简约到繁富、从零散到严整的演进。

格言和语录

留传到后世的诸子书,以《老子》和《论语》最为古老。前者是道家的元典,后者是儒家的要籍。而儒、道两家,又正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

依《史记》所载,老子姓李名耳字聃,是“周守藏室之史”——东周王室的档案与图书馆负责人。孔子曾经特意向他请教关于“礼”的问题,结果被他教训了一顿。

《老子》书是一部以宇宙本体论贯穿政治、社会及个人修养的哲理性著作。全书仅五千余字,都是一些简短精赅的格言,讲一些玄妙的、令人深思的道理。文字基本上都是押韵的,但本意只是为了便于记诵。如三十六章云:“将欲翕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

《老子》中的格言,有些也见于《左传》所记时代早于老子的人物的言论。推想起来,《老子》的部分内容本来可能是口头传诵的,在春秋时代经过整理而转化为书面文献。

《论语》记载了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论,是语录的汇编。依照《汉书·艺文志》所说,是孔子死了以后,门人相聚,将各人所记得的老师说过的话经过讨论而纂集起来的,“故谓之《论语》 ”。《论语》中也有很多格言式的短语,像“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但孔子当初跟学生谈话的时候,不可能只说这么一句就戛然而止。它可能是一个话题,也可能是一段谈话的总结。由此来看,《论语》还部分地保存着将思想格言化以便记忆的特点。

弟子们所记下的和能够回忆起来的孔门师弟的言谈一定很多,哪些值得编纂到《论语》中去呢?那些最能代表孔子思想学说的固然不可缺少,还有一些曾经使大家感动的或特别有意思的也容易被想起吧?后者因其感情和趣味而呈现出一定的文学色彩。如“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写出孔丘的一种颇有诗意的人生态度。

在《先进》章中有较长的一节,写孔丘与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在一起,令诸人各言其志。子路冒冒失失,抢先作答,说了一通大话;冉有、公西华以谦虚的语言表述了自己的志向;而后是曾晳: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二三子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整个这一节,有简单的情节,又有场景的描写,各人的语气体现出性格的不同,而曾晳的回答特别具有美感,其实应该算是一篇短文了。“论纂”时写定这段文字的人,应该会认识到它的特别。

从语录到文章

到了战国中期,儒门出了一位新的大师——孟子,名轲。著有《孟子》七篇。这书虽也被归属于语录体,但与《论语》实有根本不同。首先是孟子本人直接参与了撰写,因而能够在书中系统地表述自己的思想与情感;它虽然保留了对话记录的格式,但其实是经过仔细处理的,而且很多段落都围绕着一定的中心逐层展开,已经有了文章的格局。

孟子不像孔子那样深沉庄重,他自傲自负,有英锐之气,与人言辞交锋,必欲争胜。他的文章不仅仅着力从逻辑上说明道理,而且常表现出强烈的感情色彩。其行文绝不作吞吞吐吐之态,文字通俗流畅,无生硬语,又喜欢使用层层叠叠的排比句式,这样就形成了《孟子》散文的一个显著特点,即富有气势。如长河大浪,磅礴而来,咄咄逼人:

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尽心》上)战国文章多用寓言故事帮助说理,孟子有其特别的精彩。如《齐人有一妻一妾者》,说一男子乞食于外,归则自称结交富贵,饱厌酒肉。一日妻妾得知真情,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孟子以这故事讽刺士人为求富贵利达而丧失尊严,心不能自省,反而以耻为荣。对士的从政可能的堕落,这是严厉的提醒。故事本身也写得很妙,尤其是结尾处,一个被揭示了委琐品格的人物仍以庄严自足的面貌出现,有强烈的滑稽效果。从中也可以看出作者机智而尖锐的性格。

《孟子》虽是说理的文章,却有鲜明的爱憎、充沛的情感。它将感性与理性结合,对读者既要说服也要打动。这种风格对后世散文的影响十分深远。唐代韩愈就是明显的例子。

谬悠之言

和孟轲同时代的庄周,是一个颇为奇怪的人物。他做过卑微的漆园吏,大概时间也不长。《史记》中说,楚威王曾派人以厚礼聘他做宰相,却被他拒绝了,说做官会戕害人的自然本性,不如在贫贱中自得其乐。他的日子过得很糟糕,住在穷闾陋巷,困窘时打麻鞋为生,弄得面黄肌瘦,但他却总是想着“无限”和“永恒”。

站在这种立场来看现实世界,一切都难免荒诞而滑稽:人在有限时空获取知识,本来不过是“坐井观天”,却以为这就是一切;人因为利益立场的对立而形成是非,却各执己见,争论不休;人在世俗的荣耀中失去了精神的自主,却乐此不疲。他想告诉人们一些透彻的道理:生命根源于作为宇宙本体的“道”,却陷失于虚假而扭曲的现世规则,唯有在精神上返归大道,才能获得绝对自由,达成生命的完美境界。但世上的人沉迷已久,愚昧已深,只能同他们说些荒唐虚渺的话,说些寓言故事——于是有《庄子》一书。里面文章有庄子本人的,也有他的徒子徒孙的,难以细辨。在先秦诸子散文中,《庄子》文学性最强、文学成就也最高。

庄子兼有哲学家的思维和诗人气质,他的门徒也相似。他们所考虑的是生命究竟有何意义、完美的人生是否可能的问题,当人怀着实际的生存感受和激情来发出这一类追问时,诗意与哲理已经是不可能分开的了。像《至乐》篇说庄子于路途中见一空骷髅,拿着马鞭敲击它问了一连串问题:你是怎么死的呢?贪生失理?国破家亡?冻饿而斃?羞愧自杀?还是年命已尽?虽然这是为了引出论说,却蕴含这样的伤感:人不仅终将死亡,而且更多的是在生存的失败中死亡——人生何以是如此的呢?而《齐物论》在发表了一通精妙的高论之后,忽然以这样一节结束: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在这著名的“庄生梦蝶”故事中,也是包含了对人生的迷茫和伤感。也许,在永恒和无限的背景上看人生,它容易溶化在虚无中。

《庄子》极富于艺术想象力。同常见的以寓言故事为说理的例证有所不同,《庄子》的许多篇章,如《逍遥游》、《人间世》、《德充符》、《秋水》,几乎都是用一连串的寓言、神话、虚构的人物故事连缀而成。这与庄子主张“言不尽意”的理论意识有关,同时庄子他们也需要在宏大壮丽、迷离荒诞的幻想空间中展开精神的自由飞翔,体现对人生的思考,描绘理想的境界。像《逍遥遊》的宗旨,是说人的精神摆脱一切世俗羁绊,化同大道、游于无穷的至大快乐。所以文章开头,即写“不知其几千里”的海中巨鱼鲲化为大鹏,直上云天,飘翔万里,令人读之神思飞扬。而后以蝉和小雀之类对大鹏的嘲笑、它们对“抢榆枋而止”的渺小飞跃的满足之状,构成两者的对照。阐明何为“小大之辩”。同样的道理,在《秋水》篇中则以黄河神河伯“望洋兴叹”的故事来引出。庄子他们实在是奇特的天才,文章中幻想的故事与景象千汇万状,无奇不有,充满了诡奇多变的色彩。

《庄子》的文章结构不求严密,常常突兀而来,任意跳荡起落,汪洋恣肆,变化无端。它的句式也富于变化,或顺或倒,或长或短,显得很自由;它的词汇异常丰富,足以细致描写,传情达意;文章又常常不规则地押韵,任意洒落与韵律节奏形成配合。

《庄子》的思想以超越凡俗、实现精神自由为中心,它的文章风格也同样给人以自由奔放、洒脱无羁的美感。如此富于想象力和创造性的表达,在中国思想史与文学史上都是重大的存在。

荀况是先秦儒家的最后一位大师,著有《荀子》;他的学生韩非思想上却是法家的代表,著有《韩非子》。这两位的文章都重视实用性,以结构谨严、论断缜密而言,都超过了前人。

韩非子的文章曾经受到秦始皇的赞赏。他喜欢把道理说得很透,一层一层地铺展,所以篇幅大多很长(如《五蠹》约有七千字);因为他的思想尖锐,又很自信,所以文风峻峭,锋利无比,语气坚决而专断。后世论说文的写作,从《韩非子》中获益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