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传》又记府兵缘起云:“初置,府不满百,每府有郎将主之,而分属二十四军。海军以开府一人将焉,每二开府属一大将军,二大将军属一柱国大将军。……等六家主之,是为六柱国,共有众不满五万。……初置府兵,皆于六户中等以上家有三丁者选材力一人,免其身租庸调,郡守农隙教试阅,兵仗、衣驮牛驴及糗粮旨蓄,六家共备,抚养训导,有如子弟,故能以寡克众。”此一段文字首须除去疑障者三处:(1)“六户”,《文献通考》一五一改作“六等之民”,陈氏从之,且据《魏书·食货志》献文帝为租输三等九品之制,谓西魏依此分民为九等,“六户”盖指九等户中自中下至上上凡六等之户而言。余从其文义推之,六户既有“中等以上”,同时自有“中等以下”,换言之,“中等以上家”只“六户”之一部分。假依陈释,直须云“六等户以上”,何必构成“六户中等以上”之艰涩辞句?考《隋书》二四《食货志》:“寻而六镇扰乱,相率内徙,寓食于齐、晋之郊,齐神武因之以成大业;……是时六坊之众,从武帝而西者不能万人。”又“及文宣受禅,多所创革,六坊之内徙者更加简练,每一人必当百人,任其临阵必死,然后取之,谓之百保鲜卑。(六坊旧无成说,《通鉴》一五六胡注:“魏盖以宿卫士分为六坊”,犹是拟议之辞。滨口重国称,六镇反后,魏末禁军之组织,统之者为领军将军,下置左右卫将军务二员,每辖武卫将军各三员,共为六员,各掌一坊之羽林虎贲,是为六坊,说见《东洋学报》二四卷一号四九——五一页,亦举不出明确的书据。寻绎隋志文义,六坊之众,显即六镇内徙之鲜卑,其中一部随魏孝武西入关,惟不如留东者多,《家传》之“六户”,同于《隋书》之“六坊”,宇文泰设六柱国,似用以适应六坊之分隶,仿周典云者汉文人为之缘饰而已,简言之,东西魏最初之兵源,均取六镇鲜卑为骨干,必限于中等以上家者犹诸北魏之取强宗子弟。三等九品乃输赋多寡之分级,与兵制完全无关。(2)“郡守农隙教试阅”之误,陈氏已辨之(见前文),所谓“唐人追述前事亦未可尽信”也。柱国之下,更有大将军、开府、仪同等节级督率,何劳乎郡守?(3)“六家共备”之换言,即许多物资须由府兵本人自备(参下节),其代价为“无他赋役”,即北魏时之“偏得复除”。《通鉴》一六三误改为“六家供之”,须知六柱国皆奔随入关之人,焉能家家都有大宗财产以供如许之府兵设备。
大义既明,则知“门栏陛戟,警昼巡夜”,西魏府兵所任者纯属禁卫军职务,同于蒙古时代之怯薛歹(K ikt i,华言禁旅)。然数不满五万,不逮太和三分之一,时方频岁战争,警卫犹虞未足,岂敷疆埸调遣?大统九年之募自关、陇,于势不得不然,北齐处优势,既有百保鲜卑,尚须“简华人之勇力绝伦者谓之勇夫,以备边要”,(《隋·食货志》)可以相例。抑入关之六坊,不满万人,而西魏府兵将达五万,其间显曾取汉人为之扩充,非如《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一三六页)所云始自周武。又谷氏认西魏府兵为兵农不分及兵农合一,按十五日上则任警卫,十五日下则习战事,不知从何觅余隙以务农也。
(三)北周府兵
涉北周兵制,得如下之史料数条:
保定四年(五六四)九月,命宇文护伐齐,征二十四军及左右厢散隶及秦陇巴蜀之兵,诸蕃国之众二十万人,(《周书》一一)
建德三年(五七四),十二月丙申,改诸军军士并为侍官,(《周书》五)募百姓充之,除其县籍,是后夏人半为兵矣。(《隋书》二四)
六年(五七七)十二月,移并州军人四万户于关中。(《周书》六)
宣政元年(五七八)十二月,命宇文逌伐陈,免京师见徒,并令从军。(《周书》七)
此项材料,首先表现出府兵数并不多,故保定伐齐,宣政伐陈,都要向各方极力张罗,乃能出发。职是之故,统治者遂悬一免其县籍之优待条件,以广招徕。然赋役凭籍帐,狡黠者乘机钻隙,于是相率挂名兵籍,借以逃避赋税,结果兵源之获益无多,课入之损失反极大。《隋·食货志》所谓“是后夏人半为兵”,实含讥讽语气(据大象中户数与口数之比例,每户平均只得二口半,亦可作尖锐之反映,参前《隋史》十八节72页注),不知者竟谓北周得此大量华人补充,因成其平齐之大业。则由昧于《隋·志》言外之意也。再简括一句,北周府兵除募华人扩充之外,其余制度,相信与西魏无异。
更有与府兵无关而陈氏误会以为改制者。《周书》五,保定元年三月,“改八丁兵为十二丁兵,率岁一月役”,《通鉴》一六八胡注云:“八丁兵者,凡境内民丁分为八番,递上就役,十二丁兵者,分为十二番,月上就役,周而复始。”此是成丁平民每岁应征工作(即力役)之规制,与府兵无关,胡注大致不误,盖依西魏制定,府兵半月上半月下,并非八番、十二番也。陈氏讥胡注以“民丁”释“丁兵”,不知此时为兵民分治,则由于误将“丁兵”一词析为二事;按《周书》七,大象元年二月,“发山东诸州兵,增一月功为四十五日役,起洛阳宫,常役四万人以迄于晏驾”,此之“兵”系指应役之平民,盖暂时取消保定元年所减定之三十日役,恢复以前之八丁兵制,故增为四十五日役也(一年三百六十日,以八人轮番,则每人应作工四十五日,以十二人轮番,则每人只作工三十日)。其后开皇三年,“减十二番每岁为二十日役”,(《隋书》二四)又比保定再减少三分之一,然此皆属于庸役之制,于府兵无关,故附正之。
(四)隋府兵
隋制改革之重要者在开皇十年。北周末扩充府兵,致国家财政大受损失,隋文为救其弊,故十年诏曰:“魏末丧乱,县瓜分,役车岁动,未遑休息,兵士军人,权置坊府,南征北伐,居处无定,家无完堵,地罕包桑,恒为流寓之人,竟无乡里之号,朕甚愍之。凡是军人,可悉属州县,垦田籍帐,一与民同,军府统领,宜依旧式。罢山东、河南及北方缘边之地新置军府。”(《隋书》二)论其作用,正如吴廷燮所云:“隋开皇时尽放军户为民,故户口大增于前。……兵军还民,荫庇自绝。”因之,有应辨正者二事:
1.谷氏认隋“非兵民合一”,而陈氏却以为然;陈据垦田二句,谓“与《北史》所载府兵初起之制兵士绝对无暇业农者,自有不同。此诏所言或是周武帝改革以后之情状,或目府兵役属者所垦,而非府兵自耕之田,或指边地屯垦之军而言,史文简略,不能详也”,既曰史文不明,岂能即据以立兵民合一之断论?抑此二句不过谓每侍官占田若干及其家庭状况,都应依照平民一样,造籍造帐,并未包含侍官业农之意味(“垦”之意义不是“自耕”),安见其与府兵初起时不同?盖授田、还田,皆凭户籍,军无户籍,乃破坏均田制之最大阻力,然此诏所要求者只其籍帐同于民,若夫指挥调度,仍一循北周之制,“军府统领,宜依旧式”,已明白指出,无用犹疑。何况“农”仅“民”之一分子,纵让一步言之,“兵民合一”讵能引申为“兵农合一”之结论耶?开皇三年,“初令军人以二十一成丁”,军人即军民之讳改,陈说同,明明“军”与“民”分举,陈氏竟解为“境内兵民合一”,是陈说已内在矛盾。如果开皇三年军与民已无区别,又何需如陈氏所解释至十年而特令合一。
2.谷氏以为撤罢新置军府系维持重首轻足之形势,是亦不然。果如其说,何不全罢某某边区的军府而所罢者只限于“新置”?军府之设置愈多,斯避赋之途径愈广,旧置者本有若干年历史及曾立功绩,朝廷为维持此项制度,当然予以照顾、保存。新置者则否,彼辈蜂拥而来,目的多为逃避赋役,开皇十年所处置,一则增国课之收入,二则塞逃避之途径。炀帝昧于此旨,征辽之时,增置军府,扫地为兵,自是租税益减,(《元龟》四八四)又大业九年,募民为骁果,置折冲、果毅、武勇、雄武等郎将官以领之,骁果之家,蠲免赋税。(《隋书》四)前后对照一下,便活现出开皇十年废新府之目标所注矣。
其次,隋以府兵分隶于左、右卫等十二卫及东宫率府,置卫大将军一人,将军二人,将军即西魏开府之任(《家传》)。诸府皆领军坊,置坊主,乡团置团主(坊、团之名,均源自西魏),大业三年,改原有之骠骑将军府为鹰扬府,归十二卫统辖。(均《隋书》二八)以上所举,无非名目、阶等,隶属之更改,实质上无大变化,陈氏乃云:“隋代府兵制变革之趋向,在较周武帝更进一步之君主直辖化即禁卫军化”,殊不知西魏初置,职主禁卫,北周因之(见前文),于唐亦然(见下节),隋处于承上起下之时期,无所容其“化”也。
§§§第四节唐之府兵及骑
唐制之大要如下:贞观十年置折冲府(即隋之鹰扬府),分上、中、下三等,府置折冲都尉,其副曰果毅都尉,管有卫士一千二百人者为上府,一千人为中,八百人为下。(《会要》七二)府皆有名号,(《新书》五○《兵志》)“成丁而入,六十而免”。“总名为卫士,皆取六品以下子孙及白丁无职役者点充”(《六典》五,易言之,即子孙非白丁而有职役者不点,故用“及”字)。“拣点之法,财均者取强,力均者取富,财力又均,先取多丁”。(《唐律疏议》三)番上之法,在五百里内者五番,五百里外七番,一千里外八番,各一月上。二千里外九番,倍其月上。若征行之镇守者,免番而遣之。(《六典》五)凡充府兵者“人具弓一,矢三十,胡禄、横刀、砺石、大觿、毡帽、毡装、行滕皆一,麦饭九斗,米二升,皆自备”。十人为火,“火具乌布幕、铁马盂、布槽、锸、、凿、碓、筐、斧、钳、锯皆一,甲床二,镰二”。五十人为队,“仪具火钻一,胸马绳一,首羁、足绊皆三”(《新·兵志》)。总数约六十八万人(《家传》)。
武后以后,府兵法寖坏,卫佐以之给姻戚之家,为僮仆执役,京师人相诋訾者即呼曰侍官。(《家传》)其家又不免征徭,番役更代,亦多不时,遂渐逃匿,宿卫不能给。(《会要》七二及《新·兵志》)元深(渊)称北魏镇兵之坏云:“自非得罪当世,莫肯与之为伍,征镇驱使,但为虞候、白直,一生推迁,不过军主。”(《魏书》一八)“役同厮养”,事虽隔世,覆辙相同。先天二年(七一三),曾令卫士取年二十五已上者充,十五年即放出,频经征镇者十年放出,(同上《会要》)竟不实行。开元十一年(七二三),张说为兵部尚书,因简京兆、蒲、同、岐、华等州府兵及白丁共十二万人,号曰长从宿卫,一岁两番,令州县毋得杂役使。十三年,更名骑,分隶十二卫为六番,皆免征镇赋役。天宝时骑法又稍变废。八载,折冲诸府至无兵可交,此后但存官吏、兵额而已。(《会要》及《新·兵志》)
根据前文来分析,我对唐之府兵,得到如下五点的结论:
(一)府兵不是普遍的征兵普遍征兵说发自何兹全,其不能成立,理甚浅显;果为普遍征兵,关内之府数断不至五六十倍于岭南、江南之府数也(见乙表)。陈氏《略论稿》又引《通典》六龙朔三年七月制:“卫士八等以下,每年五十八放令出军,仍免庸调”(陈引误为“每年放还,令出军”),谓八等指户籍等第,“然则此制与其初期仅籍六等以上豪户者不同,即此制已推广及于设置军府地域内全部人民之确证也”。按“六户”非六等以上户,已辨见前节;府兵之家既不免征徭,自然有户等之别,从何见得府兵制普及于军府地域内之全部人民?且全部人民包含各种阶级,就让一步而言,只能证为“兵民合一”,不能证为“兵农合一”,一言以折之,无论普及全国或军府地域,都不至弄到无兵可交之地步。
(二)府兵之主要任务为宿卫武后时岁旱,兵当番上者不能上,苏瓌奏宿卫不可阙。(《新书》一二五)《家传》言诸卫将军称番上府兵为侍官,言侍卫天子也,又府兵为卫士,神策等为禁军。《新·兵志》云:“其番上者宿卫而已。”谷氏撰文亦称:“当日军备中,至少府兵一项,最重宿卫一点。”再从其隶属观之,左右卫领武安等五十府,威卫领宜阳等五十府,骁骑卫领永固等四十九府,武卫领凤亭等四十九府,领军卫领万年、万敌等六十府,金吾卫领同轨、宝图等五十府,太子卫率领广济等五府,司御兵率领郊城等三府,清道率领绛邑等三府,此十二卫之职掌为宫禁宿卫。又从其后身观之,骑初名长从宿卫,分隶十二卫为六番,职务仍是宫禁宿卫。夫府兵原日所隶者及后来代之而起者均以警卫为主要任务,府兵不应独异,于理甚明,《唐律疏议》二八云:“卫士于宫城外守卫,或于京城诸司守当,或被配于王府上番”,可为的证。若夫调拨征镇,事属偶然,故《唐律》分为卫士或征人(《疏议》一六:“征人谓非卫士,临时募行者”),军名或征名(同上:“军名先定,谓卫士之徒”,同上二八:“名属军府者总是有军名”,又“征名已定,谓卫士及募人征名已定讫”),科罪有轻重之别,由此,更可见府兵之非普遍征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