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隋唐战争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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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唐史(5)

(三)府兵不是兵农合一《疏议》一六云:“《春秋》之义,春、夏苗、秋弥、冬狩,皆因农隙以讲大事,即今校阅是也”,只是援引古义以缘饰今制。自《家传》呆读旧文,有“郡守农隙教试阅”之言,《新·兵志》更坐实其“居无事时耕于野”,遂造成兵农合一之长期误解。按《疏议》,征人冒名相代者罪在里正、县典、州典等,卫士以上冒名者罪在队正以至折冲,系统厘然,顾陈氏仍信《家传》所言为唐制,则未知折冲上隶诸卫,非郡守权力所及,况(1)侍官同于清之“侍卫”,在乡居缙绅之列,安知其下番之后,全事耕农;唐制明言拣自六品以下子孙,尤见府兵之选,多来自士族,焉得谓之农?(2)农民系于田,离田则无以自活,不易亡匿;即稍有逃避,兵源窘乏,亦断不至达到“宿卫不能给”之地步。(3)府兵制之坏,“番上者贫羸受顾而来”,(《家传》)农民常贫农居多,岂易有力雇人代替?陈氏《略论稿》又引《贞观政要》二,简点使封德彝等欲中男十八已上简点入军,魏徵执不可,且云:“若次男以上尽点入军,租赋杂徭将何取给?”以为从租赋一语推之,“则当日人民未充卫士时亦须担负租赋杂徭之义务,是一人之身兼充兵务农之二业也,岂非唐代府兵制兵农合一之明证乎”?按唐制贵族及士农工商阶级均可受田,惟自耕或否则非政府所过问,有受田之权利,自然有纳租赋之义务,故点府兵之家不见得定是农家,尤其纳租赋之家更不尽是农家。如谓未充府兵时须纳租赋便是兵农合一,论理上太说不过去。此外有须附带说明者,唐制中丁为户主者可受永业田(见下均田节),杂徭中又或指定以中男充当(见下租庸调节。中丁、中男均即魏徵所谓次男),故魏徵有从何取给之驳诘。总言之,叶适谓府兵为“兵农各籍,不相牵缀”,大体上无可非难。

(四)府兵在原则上为世兵的征兵制唐代最初之府兵,似有一部分接受自隋朝,又一部分是太原元从(据《家传》:“太原从义之师,愿留宿卫为心膂不归者六万,于渭北白渠之下,七县绝户膏腴之地,分给义师家为永业”,又“元从军老及缺,必取其家子弟、乡亲代之,谓之父子军”),观于成立骑时加入潞州元从,(《新·兵志》)固可互证。但当扩充过程中,亦似尝于指定区域采取拣选征充方法(如《文苑英华》四六四载天授二年增设郑、汴、许各八府,汝二府,卫五府),但一经拣定,仍为世户。换言之,州内住有此项世兵者便为军府州,凡军府州地域都可适用乡亲递补的条件,其立法颇与清世八旗兵相类。唯其如此,然后唐代各道军府数目何以互相悬绝,同一道内之军府分布何以疏密迥殊,突厥、吐蕃入寇之冲途何以毫无布置,方可豁然明白;盖(1)开皇十年勒军人属县籍,此辈须供职长安,除关内之外,必多改属较近之河东、河南二道。(2)太原从义之师必多原籍河东,故河东道府数反居河南道之上。后人不明其故,于是陆贽疏以为军府八百而关中占五百,乃太宗居重驭轻之意,《会要》谓“关内置府二百六十一,精兵士二十六万,举关中之众以临四方”,(《玉海》二三八引)《十七史商榷》七九谓“京兆郡多至府百三十一者,以其为京师也,河南郡则三十九稍多,以其为陪京也”,近人谷氏更推波助澜,都不足深辨。至于《会要》称,“河北之地,人多壮勇,故不置府”,(《玉海》引)《家传》又称,“玄宗时奚、契丹两蕃强盛数寇,河北诸州不置府兵番上,以备两蕃”,对河北不置府,解说各异。按兵取强悍,古今通则,前说之妄,不辨而明。河北诸府是否玄宗时全废,现无确证,但改骑前宿卫已不给,各道之府同为若有若无,不独河北然矣。王夫之《读通鉴论》二二云:“唐之府兵,世著于伍,垂及百年而违其材质,强使即戎。”认府兵为世兵,固不自我始。

(五)府兵是游牧社会的落后兵制充兵者要自备许多物资,以现在眼光看之,颇觉可怪,而不知游牧部落皆如是也。俞正燮之《作丘甲义》云:“古足兵皆在民间,《誓》,乃甲胄,乃干,备乃弓矢,锻乃戈矛,砺乃锋刃,官不与也。《周礼》,师田军旅,族师简其兵器,县师使皆备旗鼓兵器,是皆在民也。……秦始皇收天下兵器,……亦六国民兵。”盖春秋至战国期间,我族尚未脱离游牧兵制。府兵防自鲜卑,故后来契丹、蒙古,大致与之相同,朱礼云:“当唐盛时,天下户口八百余万,而府兵四十万,皆自食其力,不赋于民。凡民之租调以奉公上者二十分之十九,其一为兵,是以国富、民裕,亦不失其兵强也。田制既坏,府兵亦废,而唐常有养兵之困。”(《事笺》后集七)甚至西域人志费尼(Djouvini)对于蒙古战士不特无饷,且每年还有定额献纳,亦极致钦慕。然而环境不同,方法就未必能钞袭,《魏书·燕风传》称,“军无辎重樵爨之苦,轻行速捷,因敌取资,此南方之所以疲弊而北方之所以常胜也。”北族战胜后准其军队虏掠,俘虏又得配给,反纳殊不为苛;我国文化前进,以秋毫无犯为口号,岂能适应?若徒因府兵可省度支,不从整个制度作深入之分析,此与保守派之空想唐、虞、三代,曾何以异。其次,漠北人惯于马上生活,倏忽百里,内地则交通匪易,旅费不资,“多惮劬劳,咸欲避匿”,(先天二年诏)朱礼云:“其余隶他道者其隔远又何如?……武后时,兵当番上者以贫不能致,则其远,故败吾法也。”(《事笺》七)又《文献通考》一五一引章氏云:“唐以远近分番,皆以一月,恐太纷扰。……又唐在二千里外者亦不免,此法所以坏也。”府兵之不适合于住国,番上尤其要因,制度本身确自有内在的矛盾,不复能继续维持下去。或误为吐蕃强盛促使府兵崩溃,则须知府兵之主要任务,在宿卫不在守边,统治者不可一日无宿卫以自固,故府兵去而骑立,骑废而禁军起,改变者只兵源及其组织,初非直接受吐蕃侵略之影响。

经此分析,唐代府兵之渊源,可以下一断论:即西魏、北齐同防自鲜卑(北魏),历周、隋以传于唐,是也。陈氏《略论稿》大致主张隋、唐制度承北齐不承北周,论兵制时亦不能扫除成见,一方面谓“后世史家以隋唐继承(西)魏、周之遗业,遂不能辨析名实真伪,往往于李唐之法制误认为(西)魏、周之遗物,如府兵制即其一例”,别方面又谓“后期府兵之制全部兵农合一,实于齐制始见诸明文”,按所谓“明文”系指河清三年(五六四)令,男子“率以十八受田输租调,二十充兵,六十免力役,六十六退田免租调”,(《隋书》二四)宋陈傅良《历代兵制》五据之以为府兵法之始基。按“兵”字可训作“民丁”,说见前节,“力役”与“军人”异,令文绝未提及“出军”,傅良实误将赋役令与军役令混而为一,明乎此,则齐制兵农合一之说完全失其根据;未见有异于西魏之制矣。

由是言之,府兵之属,如仍代列缙绅,自可雇人替上,如其沦为破落,又易逃亡,直至“侍官”恶詈,视若畏途,府兵已达到不能不变之境地,王夫之云:“府兵者犹之乎无兵也”,确一语破的。虽然,隋、唐保留此制,亦自有其用意。文官迁转,出途许多,武员则诸卫军将各有定额,容纳无几,贞观承奠定之余,前在战阵立功者如任其置散投闲,一则无以示奖劝,二又不足备警急。上府折冲都尉正四品上,果毅从五品下,别将正七品下,中下府以次递降,其余校尉、旅帅、队正、队副亦是品官,皆储材之选,升转之阶,府兵废而官吏仍不废,读史者可以悟矣。

随废府兵而连带引起者尚有募兵、边兵两个问题,今请先论募兵,边兵则于下节专言之。

征兵与力役同一性质,同出于原始社会,后世乃有志愿募兵,两者孰利,为争讼未决之问题,或又主寓兵于屯(今军队协助生产,即其遗意之变通)。世无久远不弊之制,是在乎随时刷新。《荀子·议兵》:“人主欲得善射、射选中微者,悬贵爵重赏以招致之。”首见选募之法(即职业兵),汉武帝以后常行之。入唐则贞观十八年发天下甲士召募十万,并趣平壤,以伐高丽。(《旧·本纪》三)太宗对群臣曰,朕今征高丽,皆取愿行者,募十得百,募百得千。(《通鉴》一九七)龙朔元年,于河南、河北、淮南六十七州,募得四万四千余人,往平壤带方(《通鉴》作镂方)道行营。(《旧·本纪》四)咸亨三年正月,发梁、益等十八州兵募五千三百人往姚州击叛蛮。(《旧·本纪》五)《唐律》亦早有“征人”之规定。据是观察,知封建时代,常不得不兼用募法;盖人口既多,如普遍征兵,国家无需此巨大之军备,抑亦费用太大,官吏又易因缘为奸,不如召募之便利也。谷氏以为府兵之利在众强长久,“募兵的弊病甚多,兵的分子不良,亦其一种。府兵得免此弊。1.简点丁壮,须验才力。2.入籍以后,不得改业。3.农隙工余,须行自习,府有冬试,番上有校阅……4.后备丁壮增多,可养成全国皆兵而无以兵为职业的风气”。其实募兵亦可挑选。1、2两点,并不见得募兵弗如府兵,以言操练,则职业兵更优为之,谷氏所提,未足以判二者之优劣。

邓广铭在其《试谈唐末的农民起义》一文,追论骑之召募,又以为开元时失业农民已非常众多,将要纠合起来,打击李唐统治,“李唐政府当局在这一可能还只是一种可能而尚未成为事实的时候,先已体察出这危机,便把军事制度作了一番改变,诱使逋逃之人,争来应募。”吾人试回头一看,宿卫不给,除召募外有何救急之法?又再往后一看,安、史之乱,曾引不起农民大起义,是知如此分析之尚难成立也。

§§§第五节边兵

未进入讨论之前,首须明了初唐时期国际间之大势与夫国防情形之急剧转变。自太宗平定突厥,三方大致无虞,而且边境得突厥诸族之拱卫,非徒无需乎边兵,有时藉其协助,还可向外伸展。高宗中叶以后则不然,始而西及西南受吐蕃之严重威胁,继而突厥脱离,北边复树一劲敌,最后则东北两蕃,亦时思蠢动。为布置国防,大增边兵,自是环境所驱使,绝非主在宿卫的府兵可以兼揽此重任。

吕振羽对此一问题的观点是:“为着加强对被统治者的武装镇压,又助长藩镇制度的发展。”按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是对立的矛盾,唐代藩镇之祸,完全导源于安史,其原因下文再有论及;现在所欲说者矛盾并非无法统一,如果把藩镇单纯地看成是无可避免之流弊,辩证法的作用岂不是因此而削弱?何况依下文表列,武后、玄宗两朝的增兵,都设在外敌可能入侵之要道,并非设在内地,只说为对人民镇压,也不符合事实。

抑府兵之数,是否足以内巩京畿,外备征御,尤为亟须展开讨论之问题。假依《家传》约六十八万人,只是可能征用之总数,然府兵为番上制,试酌中取八番算之,则同时上直者不过八万人,能否肩负此两项重任,大有疑问。职是之故,不得不取资于别项兵源。朱礼云:“一再传后,府兵内铲,边兵外作,伐叛讨逆,多倚镇兵,此与汉之调发郡国何以异”,(同前引)似憾其不能利用府兵者。但假使不依番例,多发府兵,则必须变制。况一经战阵,逃亡、伤虏复多,禁卫之旅,将益缺额,又何以善其后?而且太宗伐高丽用突厥及兰、河二州降胡,(《元龟》一一七)拒薛延陀用突厥兵马,(同上九九一)是亦镇兵之流,太宗已自开其例,非一再传始破旧制。再从边兵方面观之,天宝初,河西节度领兵七万三千,陇右七万五千,原以备吐蕃,未几,安史难作,兵皆东调,吐蕃由是乘虚内侵,陇右十数州相继陷没。以我国幅员之广大,当日寇敌之环绕,缘边必须置兵,断为不易之论。汉踵秦制,郡国置材官,(《汉书·刑法志》)属于秩比二千石之都尉,(同上《百官表》)本文、武分途,建武以后,乃渐并尉(或都尉)职于太守。(《后汉书》三八《百官志》)唐初,州郡兵马原令刺史掌之,自至德后节度使权重,各置镇将领其事,收刺史之权,遂尔自作威福(见元和十四年乌重胤奏)。其弊不在乎有边兵,而在节度使之权过重。安史弄兵之得以蔓延,不在乎府兵之废,而在乎无良好兵制以善其后。

朱礼云:“人以为府卫之法坏而后有方镇之兵,不知府卫之法成而方镇之形已具,府卫坏于内而方镇遂成乎外,内兵不足以捍外患,而至于倚镇兵,其来非一日之积矣。盖太宗既分天下为十道,又于军、镇、城、戍之兵,为十二道而置使处之,总之以都督者,此其为方镇之兆,特待时而张尔。”(《汉唐事笺》后集三)推方镇之祸于太宗,对唐制殊未了了。

太宗分十道,只地理上之区划,初与兵制无关,更未尝有十二道之设置(见下文)。景云二年(《通典》一七二及《旧书》七同,惟《旧书》三八讹三年),拟分置二十四都督府以统诸州,时议犹以权重不便而罢,太宗何曾有此倒行逆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