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青石板路上停驻脚步,望着脚下雨水打击的坑坑洼洼发呆……
刚到牧家的那一年我就知道,牧家有个不幸的男孩。义父把我领到摇篮前,让我看他。那个小小襁褓中的男孩儿真可怜。他的左边侧脸、下巴、前胸,整条左臂都是烧灼过的肉红色痕迹,嫩肉被灼伤弄得皱皱巴巴,连哭泣都嘶哑而微弱。
他是个新生儿。才来到世上不过几天,怎么会有人这样残忍地对待他?世间纷扰的恩怨都是成年人带来的,可是危及到了一个不染尘埃的稚嫩生命上,让人感到无尽的悲伤。
牧桦然是我的义父,祖上从清朝道光年间就开始经营湖丝,家业传到他那一代,已经是赫赫有名的丝商大户。他家的店铺能用十个指头数几个来回,义父具有商人的敏锐头脑,不等国内的下海浪潮刮到湖州,他已经野心勃勃把生意做到了海外。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义父的生意做的一枝独秀,也必定遭来心怀叵测之人的陷害。
那一年,义父一连接到几个海外的订单,男人们喝了酒都飘飘然起来,有人吹嘘,有人嫉恨,在他不知不觉中已种下祸根。那人笑里藏刀,日后有意带了个交际花给他认识。没想到就此惹祸上身纠葛不断。他起初遮遮掩掩,生怕家中身怀六甲的妻子知道。谁知那女人极尽毒辣,花钱雇人对他怀孕七个月的妻泼下硫酸,致使她全身百分之八十的面积被烧伤,更是危及腹中胎儿。医院剖腹取子保住大小性命,所以,当我第一次到牧家时,就看到一个襁褓中的脆弱生命,还有一个被烧得不成人形的女人。
“她疯了。”义父充满哀伤地对我说。
“她一定很痛苦。”我看到那个神经兮兮的女人浑身缠绕的纱布,床单上不断溢出紫红药水和脓液,还有似笑非笑的嘶哑呻吟和癫狂微弱的痴痴哭声。
“是我对不起她。”他脸上满是后悔的神情。
“她都这样了,那个小孩怎么办?”没有几个女人能忍受这种体无完肤的烧伤,不仅仅是身体的疼痛,还有容颜尽毁的绝望。
“我带她们来美国,就是想请最好的外科大夫来治疗。可是我妻子精神失常了,孩子不但没有奶水吃,更时时受到惊吓。母子连心,她发作时他似乎有感应,也会全身抽搐。”
“你要雇人照顾他吗?”我伸手去摸那个小小的胎毛未脱的额头,心里充满怜惜,觉得自己比他幸运很多。
义父看看我,意味深长:“我会雇人照顾他一段时间,等他稍微大一点了,再把他送回中国去,托给亲戚抚养,我也希望他能接受中国的传统教育。”
“我可以照顾他。”我这么说,却底气不足。
他摇摇头:“你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我会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等我儿子回国之后,我希望身边还有个陪我说话的人。”
他拣我回来,大概是图个心理慰藉。有时我不明白这个男人,他好像很爱他的妻子跟孩子,可是有时候他给我感觉他更爱他的生意,他的钱。
九阳满六岁之后,义父真的派人把他送回了国,而他自己,依旧在欧洲忙碌他的生意。九阳离开的第四个年头,义父和一个贤淑的华裔女子同居了。那个重度烧伤的女人,被送去了精神病院,他用钱打理他的“累赘”。他说他累了,一个人背负自责和过去活着太辛苦,他想开始新的生活。渐渐的,从他口中再也听不到九阳的名字,似乎那个孩子真的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我无法评价他是否好人,但是凭心而论,他们待我不错。
当我成年之后便开始不可救药地思念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因为我自己置身于纷乱嘈杂的环境中,我想念他的纯真,想念他澄澈的双眼,还有朗朗的童音。当我第一次看见他在我面前蹒跚学步咿咿呀呀的时候,我的心就无比柔软,比雪山上照耀的暖阳还要温暖。他是那么美好,那么干净。
可是如今,我终于在人群中丢失了他……
此时是一九九七年夏,我站在刚刚投入运营的北京西客站前面举目望去,似乎不敢相认这个城市。这里车如流水马如龙,灯光璀璨霓虹斑斓,它与西方人口中流传的那个中国心脏有着天壤之别。按北京人自己的话说:十年前和十年后,不可同日而语。它飞速发展的经济政治甚至旅游业都与我无关,我不是来观光的。身上微薄的银两已不能支付宾馆的客房消费,必须要尽快找到工作。日渐发达的餐饮业给了我机会,我的上班时间于协商后定在晚上五点到夜里十一点。这样我可以用白天的时间寻找我要找的人。
虽然这种冀望还遥遥无期。
我工作的地方在三里屯东五街附近,这里密布着土耳其大使馆、喀麦隆大使馆、阿根廷大使馆。我可以整日看见黑人兄弟们在眼皮子底下穿行,却始终未看见我朝思暮想的人。
我是多么遗憾。
这样的寻找即是徒劳也是大海捞针。想在偌大个北京城寻找到他,简直异想天开。
可我不放弃!
冥冥之中有个感觉在牵引我,似乎九阳就在这城市的某个不远处等着我。每日我小心打量与我擦肩而过的身影,都和我印象中的九阳相差甚远。我不仅嘲笑自己,白驹过隙,转眼我们已分别十个寒暑。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羞涩的小男孩,当是个白衣飘飘的少年了。嘲笑完了又安慰自己:总会找到的……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搬了一次家,当我按照小广告上的地址拖着我掉了一个滑轮轱辘的行李箱来到某条破烂不堪的街道时,从街尾巷子里跑出来一群小破孩儿。我诧异地看着他们全速奔跑直至消失,回头,就看见他。他身上的棉袄被扎了两个洞,里面的棉絮物轻飘飘地往外涌,一瘸一拐地追出来,边追边骂兔崽子有种别跑,老子他妈的灭了你。我看着他从我身边经过,带着风声哨音,连同他的鼻血一起划过去。心里感叹,隔壁的那条街道整齐漂亮还有高楼大厦穿制服的酒店保安警卫,只相隔一条巷子就像相隔一个国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