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北京。让你向往让你憎恨,让你拥抱让你逃避,让你欲生欲死都别无选择死心塌地。
来了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北京有大堆外来人员,俗称北漂。听说每年都会有很多死在北京的人,烂在地下室的更多,也许不计其数。可我依然来了,义无返顾,而且在这里一待就是两年。
一九九九年岁末,新千年在即,四处欢腾。我已从三里屯转移到了东三环,换了一家东南亚风味餐饮店打工。下午三点之后是休息时间,餐厅里没有什么客人。我坐在朝阳的座位上拨弄我的琴弦,这两年唯一与我相伴的就是这把红棉吉他。
正在扫地的阿三忽然冲着橱窗外面厉声吆喝:“走!走!走!快走!没钱买就别在这儿现眼,口水都溅上来了!”
我抱起吉他去看,窗外有个瘦小的身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儿,她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窗户上贴的美食照片上,喉咙处费力地吞咽,眼睛里有种充满渴望的炯炯光芒。
阿三像打发乞丐一样轰赶她。
我伸手拦他:“她好像饿坏了。”
“你不会是想把她收留了吧?”阿三冲我撇撇嘴。
我愣了一下,正巧撞见她抬头与我对视。我浑身打了个哆嗦。
我的麻木已久的心竟有些悸动?为什么?她有什么打动我的?
她的眼睛!
也许是冬日清冷的光折射在那双冰冷的眸子上,太冷,纯净得像水,比唐古拉山上经年不化的皑皑白雪还要清新干净。我在脑海中拼命回忆寻找似曾相似的东西,曾经打动过我的东西。发现原来那眼神像极了我曾经收养过的一只流浪猫。我一直认为猫是古怪冷峻不易接近的生物,可是七岁之前我曾拣过一直白色的骨瘦伶仃的小猫。它饿坏了,我找了个废旧的纸盒子把它抱回家,希望妈妈能给它口饭吃。妈妈给了我一碗剩饭和半块小鱼头,我蹲在墙角看着它狼吞虎咽,把那点残羹剩饭吃得丁点不剩。
可是我不能养它。除了一顿饱餐之外我不能给它任何东西。
“为什么不能养它?”我向妈妈苦苦哀求,希望能留下它。
“家里没有多余的粮食养活它,必须把它送走!”她命令我,不容置疑。
我将小猫重新塞回纸盒,极不情愿地放在街角显眼的地方,希望哪个过路的好心人能够把它拣回去。后半夜下起了雨,深秋的雨寒冷潮湿,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窗外漆黑的夜色印照着我的影子,看不到那只小猫的身影,却似乎隐隐约约传来悲泣的叫声。那声音一点一点地揪我的心,令我不安。它似乎在怨我:既然不能救它,为什么要给它希望。在给了一顿饱餐之后重新将它抛弃,那是对它给我的信任毫不留情的背叛。大翎子也曾经埋怨过我:只有不负责任的怜悯心,却总做无济于事的施舍与背叛。
我不仅苦笑:难道我又想对这孩子像对那只猫一样给予施舍和背叛?不,我可不想。就好比你看见一个垂死挣扎在悬崖上的人,伸手拉她一把之后又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半途放弃。这比视若无睹地离开更残忍。既然帮不了就不要帮,给了她希望再背弃她的信任更令人厌恶。
我拍拍阿三的肩膀,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接近午夜时,店里生意渐渐淡了。我收拾我的吉他,走下表演台,阿三一边清理餐桌一边冲我努努嘴:“那小叫花还没走呢!”
我扭头,看见转角的窗户玻璃前蜷缩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
“我出去抽支烟。”我将吉他背带挎上肩头,出门去。一阵北风忽然钻进脖子,我打了个冷战。好冷!快过年了,乌紫色的天际隐约传来要下雪的意图。
我摸摸上衣口袋,掏出烟盒还剩下一支烟,想出去买一包,下台阶时还是和她相遇了。
该死的!别用那种乞怜的眼神看我!
我在心里暗骂,因为受不了她看我的目光。那纯净又可怜的眼神,双瞳剪水,让我刹那间想起九阳。
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她挪动,闷声说:“想吃东西就跟我来吧!”还是做了蠢事!就像多年前对待那只流浪猫一样,从不考虑给她一顿饭之后的事情。
我把她领到后面的厨房,找了一份客人没怎么动的咖喱鸡饭递给她。她真的像那只猫一样狼吞虎咽,看来的确是饿坏了。
阿三正推车把餐具送过来,看看她,又看看我:“你还真是个‘好人’!”我知道那是讽刺,他意思是说:别自找麻烦!
那只盘子空了之后,我问她:“饱了吗?”
她点点头。
可她压根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没有那种打发叫花子的魄力,只能不去理她,自己往后面走。餐厅操作间后面的一排红砖平房是员工宿舍,我只想回我自己的窝去。拿钥匙开门时,她就直愣愣地站在身后看着我。
“你干嘛不走?”我问她。
她摇头。
“无家可归?”我接着问。问完又觉得这问题真傻。她若不是无家可归用得着要饭吗?
她还是摇摇头。
“哑巴?”我心里不是滋味起来。她没再点头,也不摇头,就是看着我。我开门进去,没有锁。她站在门口,不离开,也不进来。
真像一只流浪猫。
北京的冬天天寒地冻,夜里房檐上铺的石棉瓦都会被雾水结上一层薄冰。我没有耐性陪她磨时间,索性关上门,倒头睡觉。仿佛那扇门一关上就能把所有的麻烦都关在外面。可是我一点也不心安,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我想你等吧!只要你敢敲我的门,我就让你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