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脚步踉跄中奔向大雨夜,奔向一切未卜的黎明,毅然决然,死都不回头。黑漆漆的北京街道让人孤单绝望,我缩在那个胡同深巷的墙角瑟瑟发抖,我握紧拳头用发颤的牙齿咬住手指,冷冽的风让我呼吸困难。天是怎么亮的?不记得了,它在我空洞的瞳孔里一点一点地由黑变灰,缓缓地,带来一缕光亮。
老天终究还是可怜我的,让我在饥寒交迫支撑不下去的时候遇见了那个人。他的眼睛是梦幻般的琥珀色,那眼神像被冰雪冻结了千年,看似冰冷,却外冷内热。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是个好人,可以给我温饱的好人。事实证明的确如此,他不仅施舍给我一餐饭,更把自己的床让给我,而他去睡板凳。在我看来他简直就是个济公,虽然这个老土的形容让他不屑了很久,依然不妨碍我对他感激不尽。
后来的日子,一帛处处照顾我,我有了第一份领薪的工作,那时候阿三还调侃说我一定坚持不下去。他不知道,这比我以前受的累好多了。我对一帛渐渐有了种似是而非的依赖感,慢慢地,日子久了,那种感激之情变成为一种惺惺相惜的患难与共。
时间若是就此荏苒或许也好,只是谁都没想到平静的时候有人将是非再次拨弄到我头上,我只觉得自己正跌入看不见的深渊,被人侮辱我受过,被人诬陷偷东西还是第一次。我茫然而委屈,脸色苍白,满眼通红。我把所有希望都寄于他身上,似乎我知道,一帛会保护我,如九阳当年维护我一样。那时真的有那种感觉,只在一刹那,就让我觉得,他会像九阳一样挺身而出。
虽然这次,我手上不会再有西瓜刀,不会在冲动地捅伤那些诬陷我的人。
他为我丢弃了工作,就那样平静地带我离开,仿佛一切都是约定好的。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再次成了别人的影子,没办法,我需要安全感。
就像我在看不清这个世界的时候,在惶恐不安的时候不说话一样,他们一直叫我小哑巴。躲在那个无声的世界可以让我同四周有一点小小的距离,仿佛周身镀了一层膜,让我暂时安全。
我们来到那个灰色的军属大院,停车场出入口的青灰墙壁上攀满暗紫色的牵牛花,绿油油的爬山虎在墙脚不断延伸。我们的住处在最边角的破旧地下室,阴风从过道吹过,叫人闻见霉味,就像亲眼看见窗棱上点驳的霉斑。洗手间里有没完没了的滴水声,干掉的拖把可能是上一任雇主留下的,彩虹色的布条已经干瘪得失去了生命力,我把它投进污浊的水池使劲冲洗。廉价瓷砖上留着擦不掉的褐色痕迹,一只肥硕的老鼠从我脚边飞快地蹿过。我惊得跳起来,差点喊出声,回头看见他对我温和地微笑,他说,别怕,有哥在。我心里的寒流刹那间被冲得七零八落,就像遇见一道曙光,把无尽的光明投进心窝最深处,在里面绽开斑斓纯白的小花。
有种感觉,很熟悉。要温暖一个人,先温暖她的心。带着潮湿的暖意,丝丝入扣,叫人觉得甜。
他让我,想起九阳。
后来我们遇见了年纪轻轻就谢顶的尤优,漂亮倨傲的丁岚,还有……莫冉。
我很努力地掩饰见到莫冉那一刹那的心慌,他带给我的震惊绝不止平地惊雷那么简单。脑子里搜寻了千百遍九阳的影像?因为他们的眉眼太神似,可是,我心里那个否定的答案很确切,他不是。
他不是我的九阳。
九阳没有那么顽劣的眼神、轻佻的动作,甚至不会那么爽朗的笑,在我记忆里,年幼的九阳是隐忍的,比同龄人早熟。而莫冉,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他不懂得人间疾苦。
那天他吓坏我了,我刚从学五楼的公用教室出来就被身后撵上的人撞到,他是故意的,带着轻佻的眼神,夸张地搭讪:”晚上上哪儿消遣?“
他的胳膊攀上我的肩膀,我心里一颤向旁边躲,急响起的车铃声震慑我的耳朵,自行车擦着我飞过去,莫冉一把拽过我的胳膊,将我拽回路边。”小心点!撞坏了哥哥还心疼的。“他这么调侃,让我心里更乱。身边偶尔走过的漂亮女生,有些拎着暖水瓶,有些趿着木屐似的拖鞋,她们漫不经心地瞥过一眼,笑嘻嘻地问一声:”莫少又欺负小妹妹了。“他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膀,松开我的胳膊。
我害怕这种人。这样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是我顶讨厌的,避之唯恐不及。我低着头向前走,他紧走几步追上来:”喂!你不是本校生吧?“
我心里一阵惶恐,一颗心噗通噗通跳得剧烈。没错,我不是。一帛让我来学校旁听,就是免费的蹭学,我是游学生,只游荡在公课教室。他怎么会知道?我不觉心惊胆颤地斜睨他一眼。他正笑嘻嘻地等着我回头,一双炯目像烙铁一样烫在我脸上。
我匆匆转过头疾走,他始终跟在我后面,直到出了校门,他忽然快步走上来,将我推上一辆黑色轿车。我心里惶恐坏了,气急败坏地推门,他则是懒洋洋地半倚在后座上看我:”别忙了,这是奥迪A8,有密码锁的,我不放你你没辙。“
我红着脸回头,正对上那双闪着幽光的乌黑眸子。我见过这个人,他有一天冒然跑去地下室,当时我在换洗床单,一帛帮我拧水,看见他来我就跑到大院去晾晒了。可他怎么穷追不舍到学校来了?
他笑得一脸戏谑,玩味地说:”你不认识我了?我们见过的。莫冉。“说着他伸出手来。我不敢回应,只是绷紧了脸,连脊背也绷得僵直。
他狂妄地笑,一边笑一边说有意思,接着他家的黑脸司机就踩了油门,我只觉得车子嗖一样如离弦箭一般飞了出去。然后就是东倒西歪,我从没坐过这样快的车,一股酸气在空荡荡的胃里上窜下跳,差点吐出来。他大概看出我的不济,笑得肆意又猖狂,然后翘起二郎腿点烟。他抽的是那种软包装的中华,在烟雾缭绕中眯缝着眼睛看我,露出那种意犹未尽的捉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