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见血封喉
1773700000031

第31章 二、水杉(5)

真的很痛。我一直咬着牙不说话,他抱起我往卫生所跑。我咬到下唇一片发白,他忽然低头对我说:”痛你就哭出来!“

我哭不出来,只是涨红了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夏天治外伤是件残忍的事,天气酷热,皮肉翻卷,血肉已干成褐色。白色棉袜粘在破皮上,被风吹硬成了干壳。卫生员一边用棉棒沾酒精清洗伤口,一边用剪刀撕剪我的袜子。我疼得死去活来,一张脸由红转白,脸上的绒毛滤出涔涔的冷汗。九阳站在旁边看得触目惊心,两只手一直掐着我的肩膀,因为太过用力,我的肩膀已然麻了。

那天夜里我痛得睡不着,他一直在我旁边说话,说了很多,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了。他说小时候背着我去邻村看社戏,走了三个多时辰才赶到,结果我已经在他肩上睡得昏昏沉沉,怎么叫也叫不醒。他无奈,只好又把我背回来,还发誓再也不带我去看社戏了。我一直睁着眼,看得清楚他下巴上浅色的青胡渣,还是绒绒的软毛,他一直看着窗外,那目光幽沉得让我以为窗外一直站着有人。我的手还放在他的掌心上,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阖,眼光渐渐落入灰烬,那一夜,无梦无扰睡得很沉。

早晨起来,再也寻不见他的身影,他竟然在我无知无觉的时候消失无踪了。这一突发状况仓促得令我措手不及。我叫姨婆,她已老态龙钟,无论我声音如何大在她听来都是嗡隆隆的噪音。找遍了全镇也找不到他的身影,我一个人闷闷地坐在院子里,身上汗湿的衣衫被风吹干,潮乎乎地贴着我的脊背。我的眼光渐渐发懒,看着头上打旋落下的树叶,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九阳就这样淡出了我的生活,在这个夏天的某一天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姨婆去世的时候她的一个亲戚来接收她的房子。他们说我是外戚表亲,没资格继承祖屋。我清楚地记得姨婆临死前拉着我的手,用尽她最后的力气,咽下吐沫说了四个字:北京,九阳……

我守着她的身体逐渐变冷,硬梆梆的手指向来收房的大表舅。她真是惜字如金啊!简短的四个字却给我指点了迷津,我心里有数,她是告诉我,九阳在北京,而能带我去北京的人,就是面前这个凶神恶煞的男人。

栀子花开满山头的时候正是姨婆下葬那天,我对着大表舅噗通一声跪下:”请您收留我,不然我会饿死的。“

他没好气地看着我,犹豫着要我这拖油瓶有什么好处。

我眼巴巴地瞅着他,低声下气地央求,我能干活,打麦插秧割谷子洗衣做饭什么都会,求你不要把我赶出去。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想活下来,只能低头乞怜。十二岁的我,想独自撑下来,几乎是没指望的。

他挑挑眉毛,带着我回了家,像指一条看门狗一样指给表舅妈看:”给她指派活,咱家不养闲人。“他是告诉我,如果我偷懒的话,一样会被扫地出门。

表舅妈才生了儿子,对他极尽宠爱,懒得看我一眼。亲的和表的差了十万八千里。我什么也不说,只是低头干活,天上还有星星的时候我就去洗尿片子了,晚上掌灯了我还在地里背麦草。他们当我是哑巴,关起门来偷着乐,可找着个好劳力。我的忍耐力真好,只要有饭吃,有席睡,就一声不响地听使唤。我知道,这种日子不会太长了。他们会带我去北京,去了那里我就可以离九阳近一点,只要有机会,我就跑。

没有人知道,姨婆是个精通占星八卦的高手,她总是默默无闻深藏不露,可是我知道,我和九阳都深谙此道。但是,这样的人注定是不能猜透自己的命运的。就像我不知道自己会在北京遇见一帛,姨婆不知道自己的死期,九阳不知道会被谁带走。

果然,在表舅家待了一年之后,他突然跑回家告诉表舅妈他要去北京。一个从北京打工回来的同乡承包泥瓦工做了包工头,他说现在北京在大兴土木,到处在施工新建,他的瓦工队要招兵买马,问表舅干不干。他当然干,而且义无反顾。可以去大城市总比窝在这小小的乂筱镇强得多。表舅妈不同意,去了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野马脱缰,还不得快活死?

后来他们达成协议,叫我跟着去。”水杉你去帮爷们们烧个水做个饭,等我把娃带到两岁我也过去。“表舅妈这么说,其实是不甘心的,表舅的花花肠子她心知肚明。让我跟去不过是障眼法,意思就是看着他别胡来。可他要胡来也不会当着我的面胡来,我去也只是个摆设,自己都是浮萍,怎么还管得了别人。

这世上最不靠谱的事儿就是人看人。

北京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好,即使高楼广厦也掩饰不住它浮华背后的寂寥,人们热情洋溢的笑脸背后隐藏着一颗颗麻木不仁的心。我有点失望了,不指望能遇见什么好人帮我。所以,我要自己甩开他,离开大表舅,逃开包工头的虎视眈眈,跑得越远越好。

我努力过,跑过,被抓回来,挨打,再跑,再被抓。我身上有他们赐予我的伤,屈辱的鞭笞,烟头的烫伤。这些我都能忍,可我忍不了包工头的肆虐,每次看见他垂涎贪婪的眼神,我都忍不住作呕。那个龌龊猥琐的男人,在我睡着的时候钻进我的被子,这比杀我更叫我屈辱。我的血脉在膨胀,我想喊,可他扼住我的喉咙,肮脏的手在我身上游移。

千钧一发的时候,老天鬼使神差地投下一声闷雷,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一切,刹那间电闪雷鸣。同一个大棚睡觉的十一个民工被那声炸雷惊醒,推搡着出去抢救水泥。那是我唯一的机会了,我要跑。什么也没带,只有身上那件破棉袄。留下是死,出去亦不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