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冉的家,果然是……很大很豪华。进门处是极大的荷花池,上面盛着浅蓝淡紫的睡莲,翠蓬蓬的荷叶,像一片片小舟一样浮在水上。我愕然地睁大眼睛,一帛在后面推了我一把,示意我把嘴巴阖上。当年刘姥姥进大观园也不过如此吧!我定了定神,继续跟着管家往里走,玄关处是硕大的水晶柱,绕过去是立体鱼缸,赤炎一样的琉璃翠如一面墙一样悬贴在壁上。再绕过玄关去我就看见了她,这个家像所有富人之家一样,也有一位端庄富贵的女主人,我真的没有想到,莫冉的妈妈会那么年轻,所以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她真的很漂亮,甚至可以让很多光鲜亮丽的年轻女孩儿无地自容。她头上挽着那种名流出入晚宴的髻,随手斜插的一支玛瑙簪子,韵味独特。她是个把旗袍穿得气宇不凡的女人,身上有一种江南水乡湿漉漉的气韵在流动,像只高贵典雅的白天鹅。
她立在那里低吟浅笑:”进来坐吧!“身上的旗袍衩口在微风送拂下轻轻摆动,有种叫人窒息的媚态。入座后,我仍忍不住拿眼角窥视她。毫无疑问,莫冉的长相十有八九继承于他母亲,那个叫文湄的女人。可我想知道,他和九阳究竟有没有什么相关的联系,他们如出一辙的脸型,神韵相似的眉眼,修长的四肢,高挑的身材,难道他们是曾经走散的兄弟?那两张相似的面孔着实令人费解,而面前这女人漫不经心地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然后指派莫冉带我参观他的家,一帛反而被留下说话。
我没有找到我想看的东西,哪怕一张照片。他家里只有他和妈妈的合影,根本没有出现过我希望的那种假想。他还带我去了书房,一帛跟进来,看见一排书,有种异样的激动……
回去时我们经过一家便利店买了些速食,拎着袋子的手指绕了几个弯,像人此刻的心情。十字路口人来人往,霓虹已经亮如星辉,人流在光影流离中状如粉末,每个人脸上都是青灰样的冷淡。我仰起脸看他的表情,不知为什么,他总别过去不让我窥见眼底的光。我猜一帛有了心事,可哑巴不会开口,我不会问。
起初以为,他是对莫冉借给我书看这件事耿耿于怀。后来我把书还了,不想做让他不高兴的事。他那双藏满忧伤又故作坚强的眼睛叫人替他担心。人人都有弱点,为什么要忍得那么辛苦?那个午夜他一直没有回来,我看着床头那个五块钱买来的小闹钟指针指向三,滴滴答答的声音枯燥沉闷,却让我更加精神。我睡不着,把那个蓝色塑料盖打开,电池抠下来,再装上去抠下来,再装上去,反反复复,直到他回来。
一帛醉了。
我从来没见他醉过,醉的样子有点吓人,眼神疲惫,以为他迷糊了,他却一睁眼瞪得滚圆。与平时不一样,他眼神里有一种宣泄快意的放肆。我再木头也知道酒能乱性这句话,可我信任他,一如既往。不躲避,在他看我的时候把目光直直地迎上去,他抿抿嘴,像个笨重的棒子直挺挺地倒下,哑着嗓子说:”睡吧!天快亮了。“
他把手搭在脸上,可喉头在抖,并不平静。我拿开他的手臂,拭去眼角溢出的东西。那双眸子里藏着昆仑山千年积冰的彻寒,一点一点地融化,亦像陈年的普洱,幽黑沉闷……
暑假开始之后学校里人数骤减,我常站在图书馆门前心里充满渴望。小时候曾经梦想,如果有一天我能拥有堆山填海的书,一定会幸福死。一帛不知道我的渴望,他又忙碌起来,多了一份餐厅打工的兼职。
丁岚没有回沈阳老家,常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往地下室跑,穿着缀亮片的裙子,向我炫耀那些价格不菲的装饰。她对一帛谄媚,同时哄着尤优给她买冰红茶汉堡包。
一帛曾对尤优说过,被那妖精缠上不死都难。
尤优说他乐意。
但一帛不会。他不喜欢那种妖冶得像火一样炙烈的女子。
我没办法喜欢丁岚,她像孔雀一样骄傲。我甚至气恼她缠着一帛的胳膊发出那种暧昧的尖叫,它严重刺伤了我的耳膜。可我没办法把耳朵堵住,它是这么不争气地清醒窥探,寂寞揣测。我渐渐明白了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愫,它像一条诡谲的毒蛇缠绕我,让我不能彻底地爱也不能完全地恨。后来被时间砺成沙子,在我心坎上磨出坑坑洼洼的痕,才明白,那是一种嫉妒。
嫉妒似乎与成年与否无关,那是无法揣度的意外,它把我的心淬了毒,变成一种奇怪的模样,连我自己都无法相认。
一场迷局,我早已陷入。
只是我们那么坚持,谨小慎微地恪守底线,强迫彼此变成冬眠的刺猬。
夏天热浪袭来,我们去水果摊上买了西瓜回来,在塑料盆里接满水泡上,圆滚滚的西瓜放进去,半盆水溢出来,他呆呆地看着发愣。我拿拖把过来拖地,水泥地上沁出一片深灰色。半盆水就够了,可我不会说他。有时真的忍不住,他让我慢慢放松,真怕哪天会不由自主地说出话来。我不是真的哑巴,有时也会想,如果哪天他知道我骗他,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西瓜切开来一人一半,鲜艳的红瓤上叉着两个勺子,空气里弥漫着果香的甜味儿,仿佛真的无忧。尤优砸开门来凑热闹,我把自己那半西瓜切出去一半给他,多叉了一个勺子。他对一帛说还是小哑巴好,比你仁义多了。一帛拿眼角睨他:”分你一块西瓜就说仁义,我分你那么多烟也没见你感恩戴德,虚伪。“尤优说不白吃你的,转身去他那屋把他的半旧影碟机搬来,三个人盘腿席地,边吃西瓜边看盗版碟。看得是葛优演的某部老电影,简单的剧情里散发着一种朴实无华的人生意境,很像某些人的友谊,没有养尊处优的奢富,却感情真挚,值得回味。一帛意味深长地看着尤优半谢顶的脑瓜嘿嘿笑,别说,你跟葛优还真有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