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小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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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尾声 流过的季节 (3)

我即将在孤寂与悲伤之中度过父亲去世之后的第四个春节。暮色刚刚降临,我便怆然地躲在阁楼上,双手抱膝静静地仰望黄昏时寒冷的云朵与没有翅膀的飞翔。我想起自己此刻的孤独与去年的这日如出一辙但最终获得了神的救赎,度过了有生以来最为温暖的除夕。而今夜需要我所面对的是何等悲凉的壮景。我将《圣经》平摊在腿上,以赛亚书第三十三章光荣的将来写道,耶和华是我们的王,他必拯救我们。

……

初三下学期,我开始彻夜坐在窗前做很多的题,困顿至极时便从水龙头上接些冷水来喝,抑或将水泼在脸上,一周保持三十小时的睡眠,心绪不宁时阅读《圣经》。徊年依旧给我写信,在纯白色的打印纸上写大段大段晦涩的文字,从信封中掉出的还有云与灰蓝苍郁的天空影像。他摄影,写字,生活逐渐充裕。他说,我终于有能力施爱于人,纵然这能力是在物质的相对强大之下得到的。

四月,夏溪镇繁花盛开,草腥气弥漫了房前屋后,一如茂密蓊郁的青春时光。我在凌晨两点之后穿着纯白汗衫和短裤摇摇晃晃地插上耳机,听徊年寄给我的许巍的专辑,以此作为自己偶尔的消遣。

十六岁生日的凌晨我仍旧如往常般安静地做题,刺耳的电话铃响起。接起电话的那一瞬我望了望窗外黑压压的天空,我突然在心中低声自问这样的桎梏何时才是完结。

浅泽,祝你生日快乐。

我想象着徊年站在寒气逼人的大街上为我打这通电话,不禁问道,冷吗?

不,我不是用公用电话。我买了手机。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你中考结束之后。

好。

[玖]

那个灼灼其华的盛夏,我以接近于满分的考试成绩使这所久负盛名的重点高中向我张开了宽阔的双臂。知道成绩的那天傍晚我将自己曾经用过的所有的书全部恶狠狠地扔进火盆。浓烈的烟瞬间腾起,直刺我的双目,疼痛中我想起了曾经念的《史记》,秦朝那名叫高渐离的男子,他如星辰般闪耀的双目便是被秦王政的毒烟所熏瞎。接着我又想起了即将到来的与徊年的重逢,然后借着扑面的浓烟毫无顾忌地红了眼眶。

新的学校墙壁砖红,周围栽满了繁盛的树木,将这所不大的建筑温情地遮盖,使之远望犹如一只蓬松的绿色蛋糕。穿行时会有细碎的阳光落在肩膀上。面对眼前这本应令我感喟不已的崭新环境,我心绪平然。在自我介绍时,我低头走上前,淡淡道,我叫浅泽。之后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自始至终目光都不曾落在任何同学的身上。

我诚然不知为何体内蕴涵着如此巨大的力量令我以寂寞为代价而克制,我也不知身处异乡的徊年是否如我一般,抑或是身边早已有了成群的朋友,而他,又是否依旧用淡漠而颓丧的笑容面对整个世界。

班主任刚刚大学毕业,教语文,“暮荷残阳彤”中藏有她的名字。第一次见到她,我便知她是性情温善的知性女子。

在等待了一个月之后我终于接到了徊年的电话。彼时我的耳朵里正塞着郑钧平静的摇滚。这个极少露出笑容的男人此刻正唱着:

I just wanna cry,I just wanna cry。

浅泽对不起。我想这个暑假我无法回来了。

是你那边的朋友不让你走吗?

我……我有了女朋友。这……便是我无法回来的全部原因。

你为何要如此直白地告诉我?

因为我不忍欺骗你,浅泽,我必须对你坦诚。

我握着听筒,电话线被我拉扯得几乎断掉,犹如此刻我与徊年摇摇欲坠的情谊。徊年,我想你定然至为爱她。她施你的恩也定然多于我千百倍,丰盛到可以将我曾经对你的爱全部视而不见。

浅泽,不要这样。你让我很为难。徊年的声音中有着委屈的哽咽。

我需要一个解释。

我从未给过你承诺,你又为何莫名地向我讨要解释。他的语气骤然冷漠,令我不识。

挂上电话,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塞着耳机。那个叫郑钧的男人依旧是在唱,I just wanna cry,I just wanna cry。听到这里我突然狠狠地扯下耳塞,连同CD机一同用力摔向地面。然后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无声地掉下泪来。

周末我照旧去教堂司琴。自十四岁至今,我是教堂唯一的一名司琴者。诸多年老的信徒已前往天堂,其余的人在我的少年岁月中默默地陪伴左右,虽然他们与我从未有过任何交谈,但却令我感到安详。每当在教堂中弹琴我便会想,在这世界上,当我自认陷于痛苦与束缚之中时,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杀戮正在上演,而我却从未经历,这便是上帝施恩于我;穷途末路之人有之,道貌岸然之人有之,冷淡尖刻之人也有之,然而我却一直端然成长,这便是上帝偏爱于我。

那天祷告结束之后,一位年老的教徒走到我的面前。我看着你,便像是见到了你父亲的曾经。你淡漠又温和的表情同他何其相似。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剔透的瞳人,微微笑了。

回家的时候路过徊年家,一个女人看见我突然失声尖叫。我微微皱了眉。对不起,我以为是徊年回来了。你们诚有几分相像处。她笑着赔不是。我一语未发,心中却忽感酸楚。

我同他不像。他将爱施予别人,而我却将爱施予他。

我看到我的身边他们都比我美,我看到我的身后时间都已枯萎。

[拾]

九月开学。曾经狭窄的生活豁然开朗,如缱绻无比的大海,将一切忧伤与悲痛毫无条件地包容,令人获得崭新的生。

《圣经·箴言》中言,孩童的行为,是清洁,是正直,都显明他的本性。轻声吟诵之间,“小小少年”这个已被我尘封两年的词跃上心头。

我在所有人都昏昏欲睡的语文课上仰起头一丝不苟地抄写暮荷秀丽而飘逸的板书,唯有她是我在学校至爱之人。纵然爱这个字眼本不该轻言,但她着实令我想到童年时代第一次见到的母亲的影像。明眸皓齿,笑容温婉。但我诚然不确定爱她是否如爱自己的母亲一般。

事实上,我本不知以晚辈之心敬爱异性长者该用何种心态与姿态。它在我的菲薄的流年中从未出现惊鸿一瞥。而今面对突发的状况,我感到迷惑而茫然。

成绩一贯的优秀,语文格外突出,这便是我在班级中终日沉默却不为同窗所忘记的唯一理由。由分数而产生的排名于我并无太多意义,回家之后终日地学习无非是我用来忘却徊年(或尽量不想他)的唯一途径。独语文成绩例外。无论大考小考,语文分数出来后,暮荷定然是会把分数从低到高逐一念出,脸上从无愠色。而时间足以令全班同学逐渐发现每当倒数第二张卷子的分数被念出后,她温和的嘴角定然会向上一翘。浅泽,全班第一。此时她的语调微微提高。而全班的目光此刻定然聚集于我的身上。我从未抬头,她也从未在此时与我对视。可她诚然是我保持语文成绩的唯一动力,这于我而言是千万分地重要。

那天夜晚我又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徊年决绝的语气,顿感生之无望。

从家中的杂物箱里翻出了一把壁纸刀。刀是父亲生前买的,但自他去世之后,我便不曾碰过。刀刃被拇指缓缓推出,锈迹斑斑却有种不可逼视的光泽。我凝视刀刃,心说,让我今天用人血来换取你曾经的荣光。刀刃钝重地划过我的右手腕,鲜血顿时涌出。我绝望地闭上双目。

[拾壹]

我从睡梦中醒来,终归不知睡了多久。此时已是黄昏。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天空略有些阴霾,遮住了原本应当出现的霞光。静静地躺在床上观望天空之上的云朵,那是尘世的倒影。没有风,一丝也没有,云朵呈紫灰色。大片大片地静止在天空中,令我感到空旷而辽远。一位女子站在窗台边,背对着我,她的背影单薄而消瘦,但却是大理石一般的静美。这背影,于我而言何其熟悉。是暮荷。她来了并距离我这样近,莫非是一梦方醒又坠入另一个不醒的梦境。我欠了欠身子,右手在此刻传来的无比剧烈的疼痛令我意识到这并非梦。低头看着手腕缠满厚厚纱布的右手,脑海顷刻出现鲜血喷涌的画面,我的眼泪和疼痛,这才是我真正的梦魇。我倒在床上,悲伤地闭起了眼睛,轻声呜咽。恍惚之中,感到自己缠满绷带的手被轻柔地抬起,耳边隐约可闻的叹息声状若无物地敲击心房。你为何要如此偏激呢?她抚摸着我的手指,柔声道。一定很疼吧,看来是要受一段时间的苦了。不过每天我都会来陪伴你,你要乖。我看着她的眼睛,莹澈而美,一如夏溪镇碧绿的溪水一般令人流连。那一刻我突然想欠身亲吻她如洁月般清美的脸颊,但这欲望最终被我强硬地压抑了下去。

医院的墙壁是苍白而寂寞的,消毒水的味道令我感到厌烦。病房空空荡荡,除却我之外再无任何人。白天我独自在病房里,看看光线的变幻,看看天空中多变的云,看看秋天洁净而沉默高远的天空。这一切,都能令我在孤寂的时刻体会到生之静美。暮荷夜夜到医院来陪伴我,与我聊天,为我吟诵诗词,困倦了便伏在我的床边睡去,天明亲吻我的额头之后离去。传道书中言道,人生是虚空的。我想,一切为善为美之人皆能为人带来愉悦,与此同时自己亦会在上帝的恩赐之下获得永生。比如暮荷,她的善美必使她的灵魂受主的垂青。

那日暮荷为我念《传道书》的万事均有定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她的右手轻轻握着我的右手。我想将她的手轻轻攥于掌心,又怕惊动了她,令她感到不安。这段日子蒙你的照料。我望着她,轻声言谢。她微笑着拉起我的右手。医生说,若你配合复健,完全康复不成问题。

出院之后,暮荷日日来我家中。有的时候,趁她做饭之际,我会静静地倚着厨房的门,内心温暖地看她忙碌。吃饭时,她总是要求我用右手拿勺吃饭。我的右手没有任何力气,每次用臂力舀起的饭菜,还不等送到嘴里就会掉在桌上,溅起菜汤。我懊丧地将碗筷推至一旁。见此情形,暮荷起身来到我的身边,轻轻握着我的手。静默片刻,她端起碗,将碗中饭菜一小口一小口地喂我下肚。

她还会在晚饭之后在床上摆一些物件,让我用手握给她看,甚至托人悄悄买了握力器,藏在自己家中,要待我恢复一段时间之后再用。因为,若现在便急于用它复健,势必会令我的自尊挫败无着。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地好?那日握起了一根木棒之后,我平静地问她。

因为你是我的学生。她仍旧是关心着我的手腕,却不曾看我的面色因她的回答而颓丧。见我不出声,她抬起头,恍然大悟一般地笑起来。她用右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因为,你是我最为喜欢的学生。她善意地补充着。我将右手放在她的手上,苦涩地笑了笑。

这显然不是为我所满意的答案,抑或说,这不是我内心深处渴望的那个答案。她对我的照料,对我的付出,施予我的恩泽,皆是因为我是她最喜欢的学生,而不是爱人,抑或恋人。那么,如若受伤的不是我而是其他无父无母的学生,她亦会如此精心照料。按理大爱本该如此,令人欷歔不已,而我则因她的大爱黯然神伤。

我喜欢着一个男孩,我喜欢他胜过爱任何人。我们两年不曾相见,这期间他每次打电话为我所讲述的内容于我皆是莫大的伤害。现在我无时无刻不感受到你施予我的恩,于是便更为频繁地想起曾经的自己亦甘之如饴地为他付出。有时我想,生命已到如此穷途末路之境地,不如一死了之。我该如何是好。

她长久地沉默,握起我的手,浅泽,一切都会过去的。

[拾贰]

那些曾经因孤寂而在深夜写下的语焉不详的断句,那些曾经因为伤心而在深夜扯下扔掉摔坏的CD机和耳机,那些曾经因为想念而在白天或夜晚面对台灯面对天空便可轻易落下的泪水,那些曾经因为绝望而在电话中持续的崩溃与哭泣,皆被翻到另外一页。唯有右手腕上的疤痕,那是时光留给我的最好的礼物,见证我心绪平然的罅隙中依旧有的阴郁和极端的成分。

蒙暮荷的恩,我的伤势在半个月之后没有了大碍。回校之后,我努力让自己面对她时保持受伤之前从容而淡静的心。然而,一段旅途,即使回到了终点,路旁的景致也不能同出发前一模一样。我开始在上课的时候低垂着头不看她一眼,不懂的语文题目也不去问她,任由它在那里一直空白。最糟糕的,是我落下的功课一直没有补齐。几次考试,我的成绩每况愈下。每次语文分数下来之后,最后一张卷子的名字往往被别人替代。暮荷念到最高分时,嘴角依旧会有笑容,声音微微提高。这令我感到尤为深刻的绝望。

曾经期许的一切皆灰飞烟灭,原来她一直把我当作普通的学生,是真的。

那日值日,我低头扫地,几个男生走过来,将我的扫把狠狠地踩住。

我的伤口又隐隐作痛。你们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