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小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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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尾声 流过的季节 (2)

黄昏上完自习,除却做值日的同学,其余人皆背起书包三三两两地走出教室门。我从教室后面拿起拖把向门外走去,徊年无声地站在门外,一条胳膊支在门框上。浅泽,我等你一起回家。我看着他被憔悴的夕阳染得晶莹剔透的深色瞳人,点了点头。

可是待我拖着冲洗好的拖把走进教室时,却看到三个平日在班里无恶不作的男生正在殴打徊年。其中一个骑在他的肚子上,一拳拳地打他的脸,另一个紧紧按住他的手,剩下的一个用脚恶狠狠地踹他的身体。我几乎是咆哮着冲上去,踢开骑在徊年身上的男孩,一拳打在他的眼眶上。随着他的尖叫,另外一个男生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向徊年刺去,匕首刃在夕阳下闪烁着寒光。那一刻我竟然忘却了死亡与寒光带给我的恐惧,猛地将他扑倒在地……

徊年的妈妈通红着双眼为我们清洗伤口,她一边用碘酒给我的右臂消毒一边问徊年,为什么会这样,你招惹他们了是吗?徊年不做声,寂静的双目怔怔地盯着我的伤,突然问,浅泽,你疼吗?我看着他青肿的面颊,笑着摇了摇头。徊年没有笑,却把头靠在枕头上,喃喃低吟道,浅泽,如果以后有人欺负你,我也会替你挡,无论是刀,还是斧头……

[伍]

学校给了那几个男孩严厉的处罚,并勒令他们在全校点名大会上低头作检讨。我透过层层人群寻找徊年的目光,最终只寻到了他安静漠然的侧脸。此刻,那个对我笑容温朗明媚的男孩分明已沉到了心灵的湖底,仰起头满眼是泪地观望淡蓝色落满肩膀的天光。

我与徊年拥有了很长一段寂静寥落的时光,虽然在外人眼里我们是茫然孤单的傻瓜。我们在放学之后映着薄暮去溪边的芦苇丛写生,水粉抑或速写,待到星辰满天,再收起画具回家。徊年的母亲定然已准备好清淡而美味的食物等待着我们。我时常在徊年家留宿。待到夜深人静,徊年睡熟之际,我悄然醒来,仰望天窗之上清晰可见的星斗。

开学之后的几次考试,我的成绩皆名列年级前茅,而徊年的成绩总是暗淡得令我心悸。其实他的语文成绩是比我还要高的,只是数学,每当我看到他惨白的卷子上只有我的成绩零头的分数时心中都会一阵阵地难过。徊年要考美院的梦想不为同学老师所知,因此教数学的班主任总是在讲评试卷时不失时机地挖苦他,惹得全班爆发出阵阵笑声。

那日上语文课,语文老师将陆游的《游山西村》抄写在黑板上,他说古典诗歌无需翻译,只要理解即可。徊年双目盯着黑板,口中念念有词,突然举手示意。

您说这首诗表达了对农家生活的喜爱,那么是否也可以理解成对世俗的厌恶呢?

通常情况下不会这样理解。

为什么?

比如……老师迟疑了一会儿,你来到夏溪镇上课,就能说明你是对都市生活厌倦了吗?

徊年点了点头,不再作声。老师离开之后,我回头看了看他,他的表情依旧是木然的,令我感到一阵阵的心悸。下午放学,我们如以往一般映着柔暖的夕阳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恍然感到今日之夕阳美得悲凉,却说不出原因。我就是对都市生活厌倦了。徊年兀自说出这句话,仰起头,对着暮色露出了在学校从未有过的笑容。天空中,一群鸽子寂寞地飞过,无声无息。

我突然开始想念父亲,心脏因此而没着没落地疼着。在徊年家门前,我与他告别,之后转身离去。

晚餐之后我来到书房。曾经令书房最为闪耀的银色十字架与镀金《圣经》皆随父亲入土。我打开书柜,一本一本地寻找,尘埃跳动之间我发现了一本牛皮质地的《圣经》,内心因此而略感安宁,犹如渡船有了停泊之岸。取下,翻开,热泪突然漫上眼底。浅泽,我知道今日你会需要它。父字。把眼泪擦干,将《圣经》平放在桌子上,就像曾经的父亲一样,映着昏黄的灯光,平静且安定。撒母耳记中,幼年的撒母耳对耶和华说,主啊,我在,仆人敬听。

我没有再往下翻,只是长久地凝视着这个句子。不知父亲是否有聆听过耶和华的呼唤,但自始至终他皆是心无杂念地祷告,内心虔诚。事实上,生亦带有神性,同样圣洁而不可冒犯,可总是有人无所畏惧地肆意践踏,使生命之田生长出繁芜的杂草,一片荒凉。

沐浴在这如雪如霜的月光中,正如我长久以来所期许的那般。寂静,漫长无尽的时光终于降临。父亲英俊而憔悴的面容出现在屋外,于是我朝着漆黑的窗棂伸出手,虚空地握一握,再握一握。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寂静的时光。我打开门,徊年的面庞清晰地出现在庞大的黑夜中,苍白的皮肤显得更为苍白。他就那么定定地站在我的面前,没有要进屋的意思。他的双目更为深沉无边,令我感到恐惧。他突然在我的面前蹲下,双手捂住脸,呜咽不止,我的父亲用一份由挂号信寄来的离婚协议书结束了与我母亲长达十八年的夫妻关系。

[陆]

我的十五岁终于在初二结束之后的夏天到来。曾经漫长到令我失去耐心的成长终于迸裂出曙光。在成人与孩子的交界处,诸多原本隐晦的事物向我展现出了一张张清晰的面孔。

仍旧是在教堂司琴,随着年岁的增加愈发明白何为虔诚而不谦卑地用心弹奏。不知是否受父亲的影响,对待世间万物我皆本着从容不迫的心态。我常幻想那个终结人在世间一切忧伤之事的时刻降临,如此便可更为坚定不移地走向光明。

当我在那个炙热的夏天第一次穿上短袖T-shirt去找徊年时,他正穿着一件蓝色圆领汗衫和白色短裤躺在床上,瘦长的腿紧紧地贴着墙,身体与腿呈九十度角。他的头发柔软而漆黑,映衬在白色的床单上显得非常刺眼。我没有打扰他,只是坐在床边,随手拿起一本灰蓝色的十六开硬皮本子。徊年有所察觉,眼睛转向我,却没有阻止。自父母离异之日他便养成了在深夜写日记的习惯,他曾经说,自己的泪水时常在写字的过程中毫无征兆地落在纸上,洇开一小片字迹。我一页页地翻阅,锐利的字迹及偶尔用黑色水笔画出的暗色花朵分明向我暗示这少年心中的忧伤逐日扩大,且速度之疾令我心悸不已。

徊年,我究竟能为你做些什么?

他把搭在墙上的腿放下,猛地起身,拉起我的右臂,长久地凝视我的疤痕。他俯下身,双唇轻柔地印在我的疤痕上。这时屋外突然传来徊年母亲尖利的叫喊,你个讨债鬼睡到上午还不起来!赶快起来滚出去!徊年对我苦涩地笑了笑,让你受惊了,抱歉。我心疼地摇了摇头。他一跃而起,走吧,去你家。他说。

徊年的母亲在与丈夫离异之后性格朝另一个极端无法遏止地发展,她变得敏感暴躁,乖戾又脆弱。她彻夜彻夜地失眠,迅速地苍老颓败,时常在凌晨精神错乱地嘶吼着拍徊年的房门,令这善良的少年终夜不得安生。

浅泽,我的父亲长年在外经商,有时一年也不回一次家。他的影像在我脑海中逐日模糊,我在梦境中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的面容,而现在我曾经温善的母亲也成为了我心灵深处苍白的声部——直面这一切是何其艰难。

少年额前的碎发已是很长,软软地遮住眉毛,只留下一双模糊不清的眼,突然笑起来的时刻,表情哀伤而冷漠。我走过去,递给他一杯冰水,以右手盖住他的双目。不要睁开,听话。来到钢琴边,掀开琴盖。自父亲去世之后,我从未在家中弹过钢琴,但此时此刻,无人知晓我何其迫切地欲为徊年弹奏一支曲子。那何止是一首简单的乐曲,它理应是抚慰他受伤心灵的教堂圣歌。

黄昏的时候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缠绵悱恻。又是一个憔悴的黄昏。雨持续至深夜,却依旧不知疲倦地下。我被雨水扰得心神不宁,难以安睡。坐在书房中随手翻开《圣经》,企图通过阅读而获得平静,却依旧徒劳无功。右臂的伤口突然间像是撕裂一般地疼痛,我瞬间明白了一切,伞也没拿就推开门,向着徊年家的方向,在雨水中疯狂地奔跑。

徊年的家中散落着一地碎片,碎得决绝凄楚。他的母亲一边发狂地向他身上扔去各种拿得到的物品,一边喋喋不休地咒骂……徊年面色苍白地站着,不予反抗,只是沉默,犹如一尊蜡像。他的右臂有一道伤口,血液已经凝固,呈现出暧昧而凄艳的暗红色。我刚欲上前制止徊年的母亲,一只玻璃杯又从我眼前飞过,刚好砸在徊年的额头上。触目惊心的血一滴一滴落在他的白衬衣上,殷红的花朵在瞬间朵朵绽放。见此情形,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去我家!

[柒]

想要告诉你,我的爱。

他湿淋淋地倒在我的床上,额头上的血块被雨水冲开,流满了整张脸,胳膊上的伤口已经感染,红肿流脓。他疼,他发烧,他喃喃不清地说起了胡话。我端来清水试图先清洗他的伤口,可他突然用力推开我,跌跌撞撞地跑进洗手间,双手扶着马桶边。他在吐,呕吐中夹杂着悲凉的哽咽。就这样持续了半个小时,当我感到自己的精神近乎崩溃时,他突然慢慢地转过身对我露出了隐约的笑容……

包扎伤口,换上干净的衣服之后,他在我的床上沉沉入睡。而我在他身旁彻夜陪伴,心中间或袭来阵阵悲凉的幸福。

那段日子,我只身一人在命运的独木桥上踽踽独行,全无勇气回头。仿佛一回头,便要坠入无底深渊。藏蓝色的天空,一片怆然与伤口铺在天际,成为满天闪烁的星辰。之后的日子,我凌晨起床为徊年准备早餐,放学之后飞奔回家,为他换药并且准备晚餐。饭后我躺在他的身边,同他略显聒噪地讲些话抑或沉默相视,一言不发。

睡眠之前,我会为他念上一小段《圣经》,他的笑容如暮霭般沉然。

我经常在半夜醒来,起身之后沿床边而坐,映着月色观察徊年。他的呼吸是否平缓,他的心跳是否正常,他的眉头是否紧蹙,他的嘴唇是否因伤口的疼痛而发白……这一切皆能轻易撩起我心湖的涟漪。月亮的影从天窗上缓缓飘落下来,阴柔并且熠熠生辉。我与我的少年共沐一样的月光。

在那些夜晚我时常想,如果徊年此后的每一天都能在我的照料陪伴之下度过,该有多好。那将是上帝施予我的多么大的恩。

徊年的母亲最终由于重度精神分裂症而被送进了医院。那天我不在场,但据徊年说,当时三个壮汉费尽全力才将她架进医院。她在路上仍旧是喋喋不休地咒骂,哭泣,痴然而悲愤,像一条被棍子打到了七寸处的蛇。

徊年的身体逐日恢复,额上的伤口已经恢复成为一段光洁崭新的皮肤。而胳膊上的伤,纵然愈合,也将永久地留下一段触目惊心的疤痕。每次看到,我的心便像是被火焚烧而过,荒凉地疼着。

那一日,太阳尚未出来,雾气蒙然,木头窗户将天空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四边形,分辨不清本来的模样。我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看着眼前的徊年。他背了一个很大的旅行包,黑色的汗衫像他的头发一样黑,笑容淡漠而不羁。

浅泽,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离开夏溪镇——当然,我会回来看你。

他俯下身,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无声的。温暖的。

之后他转身离去,身影疾速消失在清晨浓浓的雾气中。而他不知,因那个吻而令我产生的陌生的躁动,竟持续贯穿了我整个孤单而悲伤的少年岁月。

[捌]

徊年的母亲死在岁末的一场大雪中。那日清晨,医院的义工正在将前一夜的积雪全部堆铲到一起,猛然发现了隐藏在厚厚的积雪中的巨大硬物。义工吓得魂飞魄散,叫来许多人。几个胆大的青年将尸体上的雪清理干净,一具女尸赫然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她身着白色睡袍,头发散乱,面色铁青,双目瞑然。人们在恐惧惊异之余认出是徊年的母亲,那一生悲苦的女人。

由于无法通知徊年又怕尸体腐烂,医院自行将她潦草地火化。骨灰一直放在火葬场,无人认领。

徊年离开之后,我依旧能够时常感应到他的情绪。大多是沉重悲观的,导致我的心神因此不宁。每隔几个星期我就会收到他的来信。他的字迹锐利如初。每封信的最后,他会故意用孩童一样的笔体写道:浅泽,我很想念你。

我将他的信同母亲的照片一起放于檀木盒子中,并且期待有朝一日能开出斑斓的花朵,装点我并不华彩的梦境,驱赶梦魇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