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和肉哪里去了?整个营里的士兵纷纷呕吐了起来,虽然这个营里都是坏事做绝,杀人不眨眼的主子,但这种超过忍受极限的事情还是让人吃不消的。这时候才有人想起来,被噎死的那个兵,正是当时第一个出主意要屠村的人,在屠村过程中还糟蹋了一个女娃子,依稀记得,那个女娃,脚上有个银镯子,镯子上有个小铃铛。
就此,鬼娃子来报仇的说法以火星点着汽油的速度在营里传开。当天夜里,无数士兵开了小差,成群结伙地逃跑,可是到天亮的时候,一个不少,全在军营门口集合了。原来他们走了一夜的鬼打墙,绕了一夜的圈子,一个也没跑得掉,更想不到的是,在河中心消失的四个士兵的尸体,被河水泡得发胀,现在全挂在军营门口的树杈上,眼珠也被挖了,空洞洞的眼眶死死地盯住军营。
谁也别想逃,做了的事情,总要付出代价的。人是婆娘狠,鬼是娃娃凶,越小的孩子,死了怨气越重,因为人来世上走一遭不容易,就像一朵花,还没开你就把它摘下来,放到瓶子里加上水,它也非要挨过了花开叶落才走得甘心。小孩子也是这样,耗的就是那一口不忿离开阳世的气。
这口气现在就落在了这营缺德兵的头上,当初怎么荼毒的,就怎么报应回来,还得变本加厉。娃娃是没什么道德约束的,做了鬼更是怎么折腾、难过怎么来,整个兵营吃饭从淘米到下锅到端上桌子都被严密地监视起来,唯恐再吃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就是这样,还是出了事。
事情出在源头上,炊事班里的人是打死不肯去河边了,换了八个士兵去淘米打水,只回来两个,还是连滚带爬溜回来的,说大家刚到河边打水,刚刚漂开河面的水草浮萍,忽然发现,河水下一张张阴森森的孩子脸在悄悄地盯着河面上的人。
凡是鞋面沾到水的没一个能离开河边,都被河水里伸出的一双双孩子手给拉了下去,只有这两个离河边稍远一点的活着回来了。整个军营一夜饿得嗷嗷叫,第二天一早自发地组织起来,决定去把埋在被屠的村子底下那些妇女孩子的尸体挖出来挫骨扬灰。
村子就山斜建,上下有落差,尸体就埋在斜坡上,等挖出来才知道,原来当时挖得靠近水源,泥土被挖松后不久就滑坡,尸体全部滑下去顺着水源漂走了,不知去向。一伙气势汹汹的匪兵看着不断冒水,深不见底的坑洞傻了眼。
想再逃跑,没那么便宜,四面八方跑出去,最后还是又回到了军营前,取水失踪的六个士兵尸体又被河水泡得发胀,挂在了军营门口的树杈上,眼珠又被挖了,空洞洞的眼眶死死地盯住军营。
当时当兵的也急了,不管谁对不起谁,左右都是死,决定豁出来和鬼娃子拼命:首先大队人马荷枪实弹地开到河边打水,一趟趟把军营里的缸桶瓢盆都灌满了水,做好了长期打算,可是底下发生的事情更快,完全令他们措手不及。
夜里哨兵放哨的时候,听到了炊事班蓄水的地方传来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哨兵壮着胆子过去一看,黑暗中,水缸旁,一群猴子一样的身影正趴在水缸边头朝下喝着水,听到哨兵过来的脚步声猛一抬头,黑暗中白森森的牙齿闪闪发光。
(七)
哨兵不管三七二十一扣住扳机就开枪,睡梦中的士兵闻声纷纷赶来,火把照明房间,哪有什么人影,但水桶里的水明显少了一大半。这下更人心惶惶了,就是剩下的水也没人敢喝,谁知道这种鬼喝过的水人喝了会有什么反应。
于是又得派大队人马去河里打水,打来水还得专门放哨看水库,折腾得人跟风车一样,到了夜间,困得打雷也起不来,但到了天明,真的有人起不来了,脖子肿起老高一块——一个小小的巴掌印,眼看着是喘不过气来活活憋死的,吓得营里驴嘶马叫了一上午,然后再到夜间,再睡。到了天明,又有士兵的脖子给鬼娃子摸了,又活活憋死几个。
士兵们彻底疯了,睡不敢睡,吃不敢吃,就连端个脸盆打水洗脸,脸盆里都能有张七窍流血的脸在森森地看着你,死去的尸体也不敢埋,都堆在军营正中,谁都怕埋下土看不见会再起什么变故。天热尸体很快腐烂,军营里到处一片腥臭,还没人敢落单走开,臭也只有挨着。
这一挨就不用鬼娃子上门了,很快瘟疫爆发,第一个倒下的就是军医,接连一个个半死不活的士兵都趴下了,脸上黄得像蜡人,走路飘得像骷髅,军营里处处是大小便,终于有士兵忍受不住把枪口嚼进嘴里扣了扳机。自杀也会传染,死了的一个接一个,到了最后,夜里谁一句梦话:鬼娃子来了。所有处于半睡状态的士兵都蹦起来搂枪就打,也不管会不会打死活人,开完枪继续挺尸,每天早上醒来都会再少几个活人。不是鬼摸的,都是同伴开枪打死的。
十来天时间,百十号人就剩几个人,剩下的就是军营中间一个庞大的死人堆。事情终于惊动了上面,又派了军队来调查,但据说凡是进那个军营的部队,再也没出来过,结果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我能说得这么详细,这里面扯到一件事情。我听王刚说过,去年我没进连队前,王刚、王强是最早在连里的,李存壮是他们来了一年后分到连里的,神枪手刘晓刚还要后来。李存壮来了后,王刚、王强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天听他讲故事,直到有一天他讲到了鬼娃报仇这个故事,本来大家听了就图一乐呵,但李存壮在讲的时候东张西望,疑神疑鬼,愣把王强给气笑了,笑骂李存壮:“老李你各跑讲个故事还做出这么多花样来,难不成你当时就是从那军营里逃出来的?”
李存壮火烧屁股地跳起来:“胡子强,你他妈吃饭用嘴,说话用屁眼啊?这种话也能乱说,我看你媳妇当时在村子里还差不多!”王强立刻变了脸色,两个人干了起来,差点动了枪,从此互相看着总不顺眼,梁子就是那时候结下的。王刚也觉得李存壮反应过分了,就没帮他,从此李存壮有什么事情也不对他们说,都憋在肚子里,我去了他还是这样。
不过当时我确实没把王刚转讲的鬼娃复仇故事当回事,虽然他讲得鬼气森森,仔细想想,也就是做了亏心事生暗鬼,然后被传说夸大了吧。屠村的军队肯定有,以前有,以后也会有,做了亏心事被吓死的士兵一准也有那么几个。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军队上面觉得这个故事对严肃军纪,杜绝冒功现象很有好处,在宣传上又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到最后就变得这么真假不分了。
这是我比较实际的想法,但终于有一天,我才知道很多事情是没有那么实际的。几个月前我们营队驻扎在南京紫金山脚下民房的时候,我半夜醒来,刚打个哈欠,忽然发现月光下一个小孩的身影蹲在睡着的李存壮身边。
(八)
月光下看得真真切切,那分明是一个小孩子的背影,我一下子想起李存壮说起鬼娃报仇的时候那不正常的表现,汗毛都竖了起来:难道这个老兵油子说的都是真的?被王强说中了他真是那军营里逃出来的?他把不该出现的东西带到了我们军营里?
还没想完,月光从那个孩子的身影上移了开去,它似乎感觉到我在看它,猛回头看了我一下,黑暗中只能看到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流露出无尽的悲伤。我吓得叫了起来,连忙去身边摸枪,身旁的人纷纷惊醒,那个身影哧溜一下从窗户里蹿了出去,快得就像一条影子,根本不是人能有的动作。
等大家都起来点亮火把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在李存壮的身边也没有脚印,大家都认为是我梦魇了,纷纷抱怨,只有李存壮听我说完看到的东西后,一声不吭地抱起了腿,把头埋进膝盖间。我看见他身子直抖,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第二天早上,哨兵在军营门口发现了栗子之类的坚果壳,从而估计出昨天夜里可能确实有黑影被我看到了,但那黑影只是山里的猴子作怪,不相信的只有我,因为那双悲伤的眼睛太像人了。
也许不相信的还有李存壮,但他从和王强吵翻以后什么都不再说了,也许是因为只有我看见那个影子的缘故,李存壮从那时候一直表现得和我比较亲近。说实话,我们对他都有点看不起的感觉,总觉得这个人太油滑,还有点神神道道的。不过毕竟是一个战壕里打仗的弟兄,到了紧要关头,还是可以托命的。
不料时隔这么久,这要命的当口,居然真的遇见了鬼娃复仇的事情,复仇对象居然把无辜的我们也扯了进去。我想那么多事情,实际上现实里也就瞬间,看着李存壮青筋暴起的额头,再看看盯着我们不说话的母女俩,我们持枪的手都抖了起来。要知道,这一枪下去,如果是我们在疑神疑鬼,那就是枪杀平民啊!
突然一声惨叫,吓了我们一跳,转头看是王强一脚踢在李二苟的肩头上,骂道:“放屁,你这二鬼子没安好心,存心挑我们呢?要说队伍里有鬼,那只能是你!你不说我倒忘了,记得当时在庙里摔跤的时候,你各跑轻得跟灯芯草似的,摆明了就是鬼上身,说,你安的什么心?”
我愣了一下,立刻回忆起来确实听王强说过这么一回事,当时刘晓刚还说这李二苟是人贱骨头轻,但从这蹊跷的事情看起来,这二鬼子的话还真不能轻易相信。
李存壮的眼睛也瞟了过来,李二苟怪叫起来:“冤枉啊,冤枉啊,爷,你到底在说个什么啊,她,她确实是我亲手埋了的啊,就埋在庙后的地里,我,我可以带你们去看……”
王强上去就是两耳光,骂道:“各跑当你爷爷是糨糊泡出来的?跟你回去?跟你回去送给鬼子咬?越听越觉得你各跑不是东西,处处算计你爷爷。” 李二苟捂着脸呜呜地哭,还是王刚一句话说了明白:“别闹了,让那女娃下地,走几步看看脚印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王强过去一把推开了李存壮的枪,真心实意地对那女人说:“嫂子,你也看到了,乱得不行,你就把娃子放下地,走几步,还娃个清白,好吧,算我求你了。”
女人冷冷地不说话,反而把女娃往怀里裹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