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让出东三省是蒋介石的意思,不过这些不是我们当兵的问的事情,他想让是他的事情,我们肯打是我们的事,不过十八壮士的故事倒是长官每次战前都讲来激励我们的。我那时候还没和鬼子面对面干过,刚听的时候觉得玄乎,后来我问过李存壮,李存壮想想说:“应该是真的,我们中国人哪,有事打鬼子,没事打自己,都他妈往死里打。不过等你看到小鬼子就知道了,都长得狗熊样,让人牙痒痒得恨不得一口咬死他们。”
现在我算是明白了,换我这会儿一条胳膊换一个鬼子命我都干。话又扯远了,当年十八壮士撒不出尿来的结果是激励了整个关东军,今天我们队伍里终于有人能撒出童子尿来救大家,可谁能想到这泡尿带来的后果,就是我们一帮亲如手足的弟兄分裂的开始。事情的真相也从那泡尿开始才渐渐浮现。
当时站出来的是脸红得像西瓜瓤一样的王刚,二十五六的小伙子头低得跟大姑娘一样,忸忸怩怩的,跟往常冷静沉着的样子完全不一样。王强眼睛都直了,痴痴地说:“刚子,刚子,这个玩笑可开不得,当年你和你嫂子……”
王刚抬起头:“没的事,我跟嫂子啥事没有,一根指头我都没碰过她。”王强追问:“你们不是入过房?”王刚说:“入房也是我睡地上嫂子睡床上,清清白白的。”王强吼了起来:“那你做啥不告诉我?”王刚轻轻地说:“告诉你,你当初就不会要我那份钱,就你一份钱你娶不起嫂子啊。”
王强一下子瘫在地上:“那翠花肚子里的娃就是我的,准是我的。”王刚的头更低了:“嗯,我一直没告诉你就是怕你听了受不住,今天这时候,我不说不行了。我没碰过女人。我的尿,管用。”
李存壮连忙拉过王刚说:“不管了不管了,刚子你赶紧站好,对着前路,喊三声:‘童子金身,水到路开。’撒完我们就上路。”女人们纷纷掉过头去,王刚红着脸依着李存壮的话做了,我赶紧招呼其他人上路。
最后动身的是王强,我注意到他站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满是血丝,跟充了血的公牛一样疯狂,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五)
队伍行进中,王强肩头的女娃已经被她母亲接过去了,王强远远地落在队伍后面,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我想回头招呼他,被身边的王刚一把拉住:“泉哥,让我哥一个人静静,离队伍远点也好,保不准这时候他已经蛮性发了,连长不在,怕没人制伏得了他。”
我没听明白,对王刚说:“啥?有你这亲兄弟在这,他还敢发横?我不能去那就你去,还指望强子告诉我们鬼子离这多远呢。”
王刚沉默着走了几步,突然拉开了衣领,衣领下的脖子处有一条深深的大疤,像百足蜈蚣一样盘在王刚白净的皮肤上,一直延续到衣服下面看不到的地方。我吃了一惊:“早年鬼子砍的?”王刚摇摇头,淡淡地说:“不是,我哥砍的。”
我回头看看后面,李存壮正看着我和王刚,我向他招招手让他一起过来,李存壮摇摇头,歪嘴努努后面的王强。王刚拉拉我膀子:“让老李看着我哥吧,以前伤疤发炎的时候我请老李抓过药,他知道我和我哥还有我嫂子的事情。”
我好奇心起来了:“李存壮知道?那你跟我也说说,我也好有个提防。”王刚叹了一声:“唉,我和我哥曾经共娶了一个媳妇,泉哥你知道吧?”我点点头:“听说过。”
王刚继续说:
事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那时候我和我哥在蒙古贩了一批马去北三省,谁知道遇见俄国大鼻子和日本小鼻子正混战,结果日本小鼻子硬是抢了我们的马。我哥不服气,趁小鼻子拉马收队的时候,在后面打了黑枪,结果马炸了棚,跑得一个不剩,小鼻子恨绝了我哥俩,到处贴通缉令抓我们。我们眼见回不去了,就躲进山里打猎为生。这一蹲就是一年吧!
时间长了,我和我哥都习惯了这种平淡的日子,就想找个女人传宗接代,安稳地过下半辈子,按照我们那的风俗,兄不娶弟不婚,就是哥哥没娶女人过门前,弟弟是不可以先结婚的。当时山下有人贩子拐女人卖,可我哥大手大脚惯了,就没余下什么钱来,这机会又难得,当时我就拿出自己的积蓄给我哥,让他去给我买个嫂子。我哥死也不同意,他知道,这钱一花掉,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攒上娶媳妇的钱。但我一再坚持,以离开山口来威胁我哥,最后我哥犟不过我,拿钱去山下给我买回来一个山西嫂子,叫秀花。
秀花人不漂亮,脾气也挺暴,性情和我哥正好是一对,年纪也比我哥大五岁,但勤快善良,每天眼睛一睁,忙到点灯,把我们山上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们哥俩打猎回来也有口热饭吃,日子渐渐过得有了暖气,可一件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虽然我哥和秀花晚上灯一灭就吭哧吭哧造人,但小半年过去了,秀花的肚子就是鼓不起来。
我哥的脸一天天沉了下去,渐渐和我嫂子的吵架一天天多了起来,我夹在中间不知道帮谁才好。终于有一天,我哥在吵架中骂:“你是我用刚子的钱买来的,看我不顺眼,跟我过不下去,你他妈跟刚子过去,老子不拦你。”秀花也刚强,当时就顶嘴说:“跟谁过不是过?你自己鸡巴不争气朝我发什么火,我早告诉过你,我在家乡跟我家前面的死鬼就生过崽了,怎么能是我的问题?”
我哥更火了,气得到处找枪,我慌忙把他拉了出去。兄弟俩在山头,我哥看着天上的星星,我在旁边劝他,我哥半天不说话,突然对我说:“刚子,你哥不争气,你和秀花过吧。”
我们蒙古草原上是有哥哥死了弟弟继承嫂子的习惯,不过那是老八代的事情了,何况我哥还活得好好的。这话说出来真让我吃了一惊,我连忙劝我哥打消这个念头。我哥直摇头:“刚子,我有这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其实秀花人挺好的,你们一起过,生个男娃,把王家的香火传下去,我比什么都开心。再说我们是草原上来的,也可以按草原上的规矩走,在这个深山老林里,也没什么教书先生来骂我们,你就收了你嫂子。”
我坚决不同意,我哥火上来了,站在山头说:“刚子,我知道我活着你拉不下这个脸,你这是逼我死呢是不是。好,我现在就跳下去,我死了你就能按草原规矩办了吧。”
我哥是那种脑袋一横,说得出做得出的人,我吓坏了,一把抱住了他,只好暂时答应了他的话,但真不知道怎么跟我嫂子说。在和我哥回去的路上,我一路想主意,一直想到家门口。
(六)
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敢直接反对我哥,我哥可好,一推门就对秀花说:“我跟刚子商量过了,你去跟他过吧,以后别到我房里来。”秀花二话不说进房收拾了东西,出我哥房门就往我房间走,我看着我哥脸沉得跟死人一样,吓得不敢说话,秀花走过我哥旁边的时候,停下来对我哥说:“王强,我真到刚子那去了啊。”
我哥不说话,只挥手,秀花忽然一把抓住我哥的手,恶狠狠的一口咬住手指,使劲地嚼,血从我哥手上一直流到地上去,就跟那个女人咬李存壮的时候一样,好像女人急了都爱咬人。我哥站着一动不动,秀花松开手,一巴掌扇在我哥脸上,青紫紫五个指印,我哥还是不动。我吓坏了连忙上去拉开秀花,秀花一把推开我,一直走进了我的房间,砰的一下摔上了门,再也没有出来。
晚上我哥逼着我进房去,然后在外面把门用铁链子反锁了,到了第二天早上才开门。就这么过了个把月,秀花的肚子渐渐鼓了起来,我哥这才不管我们。
其实……我根本就没跟秀花同过房。秀花第一天晚上就跟我说得很清楚:她喜欢的就是我哥,被买的时候就喜欢了,别的男人一个不要,但我哥是头犟驴,更不该把她当买来的东西看,谁说女人一和男人好就得生孩子。我哥越是急,秀花越不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没想到最后我哥居然出了把她让给我这馊招,真把她惹急了。她就是要怄死我哥,宁愿背这一女嫁二夫的臭名。我要是敢告诉我哥她肚子里孩子是我哥的,她就先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然后自杀。
我又不敢说话,就这样被夹在我哥和我嫂两个人受气中慢慢过去,晚上秀花睡铺上,我睡地上,就这么睡了大半年。眼看孩子就要生了,这天我和我哥商量到深山里去打点大的野味给秀花补补身子,走了老远打了头野猪,商量先让我哥扛回去,我慢慢走着沿途再打几只野鸡、鹧鸪什么的回去熬汤。
就要回到小屋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枪响,我心里一沉,连忙快跑,跑了几分钟冲进屋子,满眼的红色让我差点流出泪来,秀花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地坐在地上呻吟,身下血蹿得跟河一样,两个光着身子的鬼子倒在地上,一个胸口插着一把刀,一个脑门开了一个枪洞,黑血从里面汩汩流出来,染湿了地上一张抓我和我哥的通缉令。我连忙脱衣服把秀花下身盖好,扶起秀花,问她:“嫂子,我哥呢,我哥呢?”秀花呻吟着说:“快,快拿锅灰给我止血,孩子要保不住了。”我慌忙拿水勺去锅里刮了半碗锅灰,听后面秀花说:“还有,还有一个日本小鼻子,被你哥吓跑了,那个死人,也不问我,就追出去了。杀千刀的,不问我和孩子,就知道追,追……”
我心慌意乱地顾不上接茬,把锅灰捧到秀花面前,可她抖着手抬不起来,我又不好意思把锅灰往她下身塞,毕竟她是我嫂子啊,我心里不停地诅咒我哥:“追鬼子有什么要紧的,救女人,救孩子才要紧哪。”眼看秀花下身的血越流越多,我知道不好了,一狠心抓起锅灰塞进去但立刻被血冲了开去,一个成形的女婴掉了出来。
(七)
我哥这时候正好走了进来,脸上满是血汗,手里拎着一个鬼子的人头,一进门看到地上的死婴就呆住了,鬼子的人头掉在了地上。秀花看到我哥进来突然哭了起来,我哥慌忙过来帮忙,秀花一把拉住了他胳膊,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哥,哭声也渐渐地小了下去,眼睛还是直直地看着我哥。我狠狠一巴掌扇在我哥脸上:“你不忙着救人,追什么鬼子?你他妈应该先救人啊。你知不知道这孩子……”
秀花用最后的力气一把捂住了我的嘴,眼睛凄苦地看着我,我知道她不让我说出孩子是我哥的,我哥性子急,这时候知道真相非疯了不可。我推开秀花的手,朝她点点头,秀花看向我哥哥,声音越来越轻:“强子,你好,你好,我不脏,不脏……”到最后渐渐地没有了声音。
秀花死了。我一锹一锹地在后山给她挖着坟,我哥讪讪地拿铲子上来帮忙,我一把夺下他的铲子扔在地上,回头继续挖坟。我哥拿起铲子,我又去夺下扔地上。几次以后,我哥终于来火了,对着我吼:“我做错了什么?哪个爷儿们的女人被糟蹋了不先报仇,这种仇不报还算男人吗?”
我没理他,抱起秀花的尸体放进挖好的坑里,又捧起了女婴的尸体轻轻放入坑里,回头吼他:“是啊,你是爷儿们,你纯爷儿们,好了吧?你想怎么做怎么做好了吧?秀花死了,孩子死了,你看你做得多好,你满意了?你当时不去追鬼子先救人,她们母女就不一定会死。你知道不知道?你他妈到底知道不知道?”
我哥当时被我的表情吓住了,一步一步地后退,看着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没救下你的娃,没救下你的女人。好,我拿日本人的命跟你换行不行?一条够不够,两条够不够?三条?五条?一百条?”
我当时真的不想再听他说了,什么叫我的女人我的娃,我突然有点想发笑,就是杀一千个鬼子能救回坟里秀花母女的命吗?我有气无力地指着山下对我哥说:“滚,你给我滚,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我哥一步步地退到了山路上,忽然转身往山下跑去,我给坟掩了土,坐在地上看着堆起的坟堆,天上下起了雨,我忘记了我是怎么回到屋子的,进屋就倒在了床上,打了一夜的寒战,第二天早上昏沉沉地醒来,忽然想起昨天和我哥的争执,忍不住又是一哆嗦:“他可千万别干傻事啊!”我一看两杆猎枪都在墙上,连忙收拾了下山去追我哥。
真没想到,山脚下就驻扎了日本人的部队,把去路给封了,我决定夜里悄悄地从军营里潜过去。到了夜里正好天上没星没月,我正准备出发,突然日本人营里乱了起来,一片人叫马嘶。我知道不好,乘乱在营边打死个日本兵,换上了他的衣服,往最乱的营中心跑。
跑到那军营里已经燃起了火把,我看到一个影子在拿着刀追砍着晕头转向的日本兵,那刀影一看就知道是我们常用的猎刀,那个影子不用说我就知道是我哥。我连忙从后面绕过去,抱住了我哥,死命地把他往外拖:“哥,不要冲动,快走,等日本兵定下来我们就走不了啦。”
我哥挣开了我的怀抱,回头死死盯着我,眼睛里杀气腾腾。我还没说话,他突然举刀狠狠地对着我劈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