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四更交替的时候,一阵浓雾涌来,远远地他看见雾里黑影幢幢,整个一支部队正朝营地走来。放远哨的来不及问话,连忙开枪,可雾里没一个人倒下,倒是惊了营,整个营地马嘶人叫,乱成一锅粥。但那团雾渐渐涌了上去,涌到哪里,哪里的喧闹立刻变成死一般的寂静。
(一)
自古打仗,兵家必争徐州,争徐州,先争两山口。两山口,两山之间一条道,两边山上伏了兵,等敌人进了筒,两边一封口,枪从山上打,饶你插翅也难飞。
1940年1月7日,被关在两山口的就是我们三十一军,小日本打起仗来比狼还凶。弟兄们也不含糊,双方都玩起了命。十几天下来,弟兄们没死的也都散了,我们尖刀连四十来号人还剩了六个人在一起。
连长周德辉,老兵李存壮,神枪手刘晓刚,王刚和王强兄弟俩,还有副连长陈泉,也就是我。
我们六个人冲上了山,却发现自己没路走了。周围都是鬼子,待着很危险,下去又是进口袋,迟早被歼灭。最后排长发现了一个鬼子机枪手待的山洞,我们乘天黑把里面的鬼子摸了,躲了进去。
你知道我们在里面发现了什么?
我和李存壮搜索了一圈山洞,确定了里面没有任何潜在的危险,山洞里没有野兽便溺的骚气,似乎被待在里面的鬼子打扫得很干净。王刚在地上捡到了两个弹壳,是那种老式猎枪留下的,看来很久以前有猎户待过这里,不知道是和野兽还是鬼子发生过冲突。
那天晚上,我们用洞里鬼子留下的饼干痛快地吃了一顿,李存壮生了一堆火。火光照得大伙的脸忽明忽暗。明天怎么办?谁也不知道。
连长周德辉清了清嗓子:“现在大家的处境,我们都很清楚,就不重复了。总之,能熬就熬过去,熬不过去临死前尽量多杀几个鬼子。下面。我清点一下人数。 ”
“刘晓刚!”“到!”
“陈泉!”“到!”
“王刚!王强!”“俺们兄弟在!”
“李存壮!”“没死呢!”
“还有我!三十一军尖刀二连连长周德辉!现在我们六个人……”
连长的声音忽然停住了,奇怪地看着大家,忽然大吼道:“国民革命军三十一军尖刀二连全体集合,立正,重新报数。”
我们对望了一眼,纷纷集合站好。
陈泉,到!刘晓刚,到!王刚,到!王强,到! 李存壮,到!还有我,周德辉!……
连长停止了说话,愣愣地打量了我们一会儿,低声道:“再次重新报数!”
我们对望一眼,老兵油子李存壮第一个不干了:“连长,不带这么折腾人的吧,大伙累了一天,是不是该让大伙休息一下?明早再练操吧。”
连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想睡觉是吧?那也得睡醒了还有脑袋吃饭。大家互相看看,我们一共几个人。”
我看看四周:“连长,刘晓刚,王刚王强两兄弟。李存壮,还有我陈泉……一,二,三,四,五,六,七, 正好七个。”
等等。七个?我,刘晓刚,王刚,王强, 李存壮,加上连长,应该六个人啊。
但现在我就看到了七个,而且没有一个陌生人,都是一起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的弟兄。
可居然多了一个!
连长盯着我们:“现在我问大家,连里连我一共几个人在洞里?”
大家估计都默数过了,和我一样也发现了异常,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敢说话。
连长的眉毛拧成了一团,他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有个声音响起:“报告连长,大伙现在需要休息。”
我们纷纷向那人看去,还是老兵李存壮。但我从来没见过他的脸像现在这样惨白。
李存壮是我们连里除了连长年纪最大,参军时间最长的一个,也是个出名的老兵油子,却不是那种爱出风头的人,风凉话是喜欢说,像今天这么直冲冲地和连长硬碰,还是头一回。
连长也愣了一下,但立刻反应过来,冷冷地说:“在这件事情搞清楚之前,谁也不准睡。”
怎么搞清楚?我想。我看了几十遍了,六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可点人头数字就是七个,邪门了,是谁杂在我们中间了?是啊,不搞清楚我还真睡不着。
“报告连长,大家现在需要休息。”说话的居然还是李存壮。这下连长也觉得他情况不对了,我们更是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他往常一张见人三分笑的油滑的冬瓜脸现在都快挤成了苦瓜,未老先秃的脑袋在火光下亮闪闪的, 一粒粒豆大的汗珠布满了他油光光的额头。见我们都朝他看,挤出了一丝苦笑:“现在大伙需要休息,对吧?”
很明显,他知道什么事情,却不想对我们说,或者,不敢对我们说。
连长盯着李存壮:“李存壮,有什么事情对大家说清楚,这么多弟兄在,你还怕什么?”
李存壮看着连长,嘴哆嗦了起来,终于……
“报告连长,大家现在需要休息!”李存壮还是这句,但声音已经带哭腔了。
连长死死地盯住李存壮的眼睛,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抬头对我们说:“尖刀连全体休息,连长周德辉值班,完毕。”
说实话,要不是遇见这怪事,大家的眼皮早就耷拉下来了,听连长这么一说,谁也管不了那么多,纷纷倒下就睡。
也许就我睡得不太踏实。蒙眬中似乎是李存壮拼命往我身边挤,蒙眬中听见脚步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应该是放哨的连长不死心还在清点人数吧。
(二)
早上我是被冻醒的。雪花被风吹进洞口一米多远,堆得高高的,生的火早就熄灭了。我哈了口白气,心想也难为连长熬了这一夜,火熄了都不知道。估计也累得睡着了吧。
我爬起来正准备喊醒连长,忽然愣住了:旁边四个弟兄还躺着打呼噜,但里面却没有连长。
连长不见了!
打死的两个鬼子的尸体也不见了!
我大叫起来:“起来,大家都起来,出事了!”
大伙闻声一骨碌爬起来,摸起枪对准了洞口,我急忙道:“不是,不是外面,连长不在洞里了。”
刘晓刚迅速奔到洞口,按了按堆起的雪,抬头看了看我,又低头用手很快地将积雪一层层抚平,站起身来,疑惑地看着大家:“雪后没有人出去过。”
我们对望了一眼,反跟踪和跟踪是刘晓刚的特长。他说没有,就一定没有。但如果连长是雪前出去的,这么久他怎么会还不回来?
李存壮低头生火不说话,我看向王刚和王强。
王强和王刚两兄弟原是蒙古的马贩子,去东北丢了马没路走,跑上山当了猎户。后来兄弟俩合钱共娶了个山西寡妇,结果东三省沦陷,有群鬼子跑上山把他们的媳妇给糟蹋死了。兄弟俩一气活剐了最后那个没走掉的倒霉鬼子,一把火连房子和女人尸体都烧了个干净,跑别的山头做了胡子【2】,又被鬼子追得站不住脚,逃出来投了国民军。
老大王强性子是出了名的火暴,自那个女人死了后,一部络腮胡子就没剪过,人称胡子强,遇见这种鬼事,嘴里已经“各跑各跑”【3】地咧个没完。还是白净脸盘的老二王刚心细,悄声问我:“泉哥,你是第一个醒的,知道这雪什么时候落的不?”
我摇摇头:“早上我起来时雪都停了,哪知道是什么时候下的。对了,昨天睡得最迟的应该是老李,我记得昨天我要睡的时候,他还在那拱来拱去的……”
我陡然停住说话,怀疑地看向李存壮。大家的想法也和我差不多,纷纷看向他。王强更是直接端起了步枪对着他。李存壮急得连连摆手:“兄弟,兄弟,我睡的时候是下雪了没错,但连长那时候还在巡查呢,你们不要误会我做了什么啊。连长的功夫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能把他怎么样。而且,”他看了一下山洞的角落,“还有那两个鬼子的尸体,不也没了么?我一个人,能搬动三个人,还不被你们发现啊。”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对望了一下,王强放下了枪。
那么,连长,还有两具尸体,就这么踏雪无痕地不见了?
大家都看着我,王强往地上呸了一口:“各跑,泉哥,你是个副连,连长不在,你就是老大,你说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我相信连长不是被李存壮害的,可这事还是蹊跷,联想起昨晚他鬼鬼祟祟的表现,这家伙肯定对我们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找到连长,看来还是得从他身上下手。
我对刘晓刚使了个眼色,朝李存壮努了努嘴,刘晓刚立刻端起步枪,眯着眼睛瞄准了李存壮。老兵油子李存壮头上立刻渗出了汗珠。
刘晓刚不爱说话,没事就喜欢摸着枪擦,长得也普普通通,丢人堆里就找不着了,但说起枪法那可是整个师里的典范,打鬼子是一枪撂一个,曾经一人一枪拖住了日本人一个小队的追击,最后鬼子追是追上来了,可一看正副曹长和一大半人都被神枪手办了,掉头就跑,跑的比追的还快。从此刘晓刚虽年纪轻轻,但刘一枪的大名无人不知,要说这个外号可全是用鲜血染成的,只要看见他的枪口对着你,你基本也就看见阎王的传票了。
李存壮不敢看黑幽幽的枪洞,掉头看着我,结结巴巴地说:“泉子,泉子,你快让晓刚把枪放下,别耍老哥我了,我刚才还有哪里说的不够清楚吗?”
我蹲下摸出了火柴盒,看看里面就三根火柴了,也不看李存壮,连火柴盒扔进了没点透的火堆里,淡淡地问:“你看呢?”
刘晓刚哗地拉上了枪栓。
李存壮啪地瘫了下来,喊着说:“你们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啊,我不是不想说,我是不敢说啊。说了咱们谁也活不了。”
我站起身来:“老李,说吧,说了大不了大家陪你一起死;不说,没准就是大家不认你了,黄泉路上你不要太寂寞啊。”
王强在旁边大叫:“打死他个各跑,对弟兄们还藏着掖着。”王刚也劝道:“李哥,有事别瞒着,说出来大家一起担着。”
李存壮看看我,又看看对着自己的枪口,再看看恶狠狠地盯着他的胡子强,牙一咬:“好,我说。”
(三)
兵油子李存壮说:
当年日本人没入关的时候,我在吴佩孚吴大帅的部队里,打的是冯玉祥冯老帅。
那年冬天我们侦察排里十二个人,埋伏在一个窑洞里,准备去抓对方几个舌头【4】。
正要出发的时候,突然前方传来一阵鬼哭狼嚎,我和排长伸头一看:见鬼了,四个冯军里的士兵边跑边叫,正朝我们奔来。
我连忙要放枪,排长一把拉住了我:“等下,看看再说。”我仔细一看,还真不对劲儿。
四个冯兵边逃边互相朝对方开枪。四个人互相开枪,你们明白吗?就是逮谁打谁,都跟被人杀了爹似的。
我抓抓头问排长:“这些龟蛋都发疯了吗?不是都说老冯的部队里最团结?就这德行?”
排长皱眉道:“先看,少叽咕。”
就在这当口,一个冯兵已经被打中了,惨叫一声,在地上打了个滚,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