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上面下了死命令,必须行军怎么办?队伍领头兵得先准备好一只雄鸡,鸡头用布袋套上,拎在手里,到了三更四更交替的时候,队伍不停,领头兵随手拧断鸡头,不能出血,不能让鸡头见光,也不能让它打鸣,而且头一拧断,公鸡有烈性,当时不立刻死,想喊,喉管断了喊不出来,会发出咯咯的闷声,这叫鸡咛。
鸡咛当是给正在行走的阴兵打个招呼,叮咛一声:“死去的老少爷儿们,各有各的苦,你们赶路我们也赶路呢,都是上面派的,麻烦你们让让,别走冲了。”
真要冲了,那就完了,有多少人都得跟着阴兵回头走,能不能回来谁也不知道,这叫借阴路。
而阴兵借道,恰恰和这相反,最凶险不过了。
阳军借阴兵道,还有个商量的余地,但是阴兵要走阳道,一千个碰着一千个死,一万个碰着一万个死。
孙传芳孙秀才没当大帅那会儿,手下有个团扎营没看风水,晚上遇见了阴兵借路,除了一个放远哨的,别的都没了。
帐篷在,柴火在,枪支弹药都在,甚至脱下来的衣服也在,就是人全没了,一个不剩。
活下来的那个放远哨的人讲,就在三四更交替的时候,一阵浓雾涌来,远远地他看见雾里黑影幢幢,整个一支部队正朝营地走来。
放远哨的来不及问话,连忙开枪,可雾里没一个人倒下,倒是惊了营,整个营地马嘶人叫,乱成一锅粥。
但那团雾渐渐涌了上去,涌到哪里,哪里的喧闹立刻变成死一般的寂静。
很快雾中的军队渐渐行远,留下空无一人的营地,放远哨的站那吓得一动不敢动,尿了裤子。
这些典故都是以前在军营里闲谈的时候听老兵说的,都说是一代代传下来的,不能犯忌。
没想到这个李油子居然从阴兵借道里活了下来,他是怎么做到没被阴兵带走的?
(六)
李存壮继续说:
眼看雾里的黑影已经整队地向我们走来,这时候我们天大的胆子也只敢一步步地往后退。
可退到最后总要抵到窟壁的,想逃都逃不开去。雾里黑影幢幢,迈着整齐的步伐从洞外走了进来。
排长忽然低吼了一声,然后洞窟里连续响起了枪声,神枪手张福春大叫:“排长你干什么?你住手,住手!”
啪,啪,又是两枪。
黑影一步步走来,只听见排长大叫:“把打死的人横着排,一直排到窟尾石壁上。”
我一下明白了,排长在搭人轨,造血路,给阴兵引道。
虽然残忍,弟兄情分上说不过去,但这时候也没别的办法了。
后面有个弟兄叫道:“排长,人不够,还差一个。”
啪,浓雾中又是一声枪响,然后刚才叫的人一声惨呼。
排长吼道:“存壮快去,把最后一轨铺好,不然大家都完蛋。”
我擦擦头上的冷汗,连忙赶在黑影进洞前跑到窑洞后面,把刚死去的弟兄横排好,然后四肢张开,紧贴着窟壁,眼看一队队阴兵从我眼皮下呼啸而过。
末尾几个我眼熟:正是刚才被打死的弟兄。
好容易阴兵过完了,洞里雾也没了,我一下子瘫在地上,又听拉枪栓的声音,抬头看见张福春举枪对准了排长,连忙站起来劝阻:“春子,排长也是被逼的,你快把枪放下。”
张福春一把推开我的手,冷笑一声:“他是排长,那地上躺的是谁?”
我往地上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原来地上第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就是排长的。
排长除外,连我在内,剩下的四个人全都端枪对准了排长,不,和排长一样的那个东西。那东西不说话,冷冷地看着我们。
片刻,站在我们对面的排长冷哼了一声说:“如果我是你们害怕的东西,你们现在早就死干净了。”
他一指地上的那个排长尸体:“浓雾中,就是这个东西向我扑来,被我一枪毙了。想想,如果我不是我,谁会搭血轨,引开阴兵救了你们?”
我们想想也是,手里的枪垂了下来,只有张福春仍然警惕地举枪对着排长。
排长冷冰冰地看着张福春:“张福春,我倒觉得这里你最有问题。什么都是你第一个看到的,怎么会这么巧?你想怎么样,先杀了怀疑你的我吗?”
排长突然喝道:“存壮,还记得不记得,我说过,抓住舌头的功劳是你的。”
我再没有怀疑,一把压下了张福春的枪:“自己人,自己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排长看张福春放下了枪,弯腰在死去的兄弟身上搜出了干粮,命令道:“现在我命令队伍全部解散,个人各自行动,最后目标,回军营。”
他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这样就是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中间,也不怕。出了这个洞,到营地之前,遇见任何人要结伴走的,个人开枪,格杀勿论。”
排长不愧是排长,这样我们确实就再也不怕多了一个,而且,命令下了以后,什么怪物也别想蒙混我们了。
凡是要结伴的,当然有目的,那肯定就是不干净的东西。
排长率先走出了窑洞,我们开始搜死掉兄弟身上的干粮,突然张福春低吼:“糟糕,我们都上当了。”
(七)
我们吓了一跳,连忙凑到张福春身边,张福春指着尸体道:“你们看,这里是多了一具排长的尸体,但少了一具尸体。”
我们看来看去没发现少了谁。张福春摇头说:“你们就没有想到?那个以前被我们排长打死的俘虏?他的尸体也应该在这个洞里。”
我立刻大叫:“对,我一进窑洞就是被它绊倒的。”
张福春指指地上:“那你们看,这里哪有?”
真的,那具尸体不见了。
张福春翻过排长的尸体:“存壮你看这伤口。”
我蹲下身看着排长脑门上的弹孔,这才发现,那个洞根本不是子弹打出来的,而是像用锥子锥出来的。
会是什么东西造成了这样的伤口?
我们连忙追到窑洞口,一排脚印苍茫地远去,在很远的地方被雪遮盖了。
张福春看了看我,我看了看张福春,余下两个兄弟看着我们,谁也不说话。
我咽了口唾沫:“原来,那个带路的俘虏说的是真话,那个先进来的俘虏确实不是……”
张福春接口说:“带路的那个也死了,你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个带路的俘虏仰面躺在第四节人轨上,嘴大张着,似乎没被枪打死前就被吓死了。
我仔细想想摇摇头:“还是不对,如果排长已经不是以前的排长,那他根本没必要救我们,虽说下手毒了点。”
张福春脸色凝重地说:“恐怕那些阴兵根本就不是为我们来的,它利用我们躲过了阴兵,我们反而被蒙在了鼓里。”
赵狗剩,就是剩下两个弟兄里的一个,呸的一口吐在地上:“端夜壶当香炉,原来我们给人卖了还替人数大洋。”
张福春不说话,看着远处,忽然说:“我们要尽快回大营,否则,听刚才那东西的口气,只怕没提防的大营里的弟兄们都要凶多吉少。”
我一惊,张福春说得有道理,连忙对赵狗剩和刘黑七(最后剩下的一个兄弟)喝道:“整队,我们跑步前进。”
万万没想到的是,刘黑七一枪瞄准了张福春,吼道:“姓张的,你他妈别过来,过来老子先崩了你。”
我大吃一惊,不知道又怎么了。只听刘黑七说:“排长走的时候就说了,谁要一起走谁就有问题,你又拼命说排长有问题,我看排长说得对,问题最大的就是你。”
张福春冷冷地说:“你怀疑就自己走吧,愿意跟我走的跟上来。”
说完,他背上包就走。
我和赵狗剩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刘黑七,背上行李就去追张福春。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看见活的刘黑七。
当我们走出不远后,张福春反而落在了后面,他说要解个手,我和赵狗剩就继续往前走,突然后面更远处传来一声枪响,然后传来一声惨呼。
我们跑到的时候,张福春正蹲在那里查看刘黑七的尸体,看见我们来了,指着刘黑七后脑上的枪洞说:“看来,那东西不在我们前面,而是在后面跟着我们,待机下手。”
我打了个寒噤,向来的路上望去,一片白茫茫的,除了雪,能看到的还是雪。
(八)
我和赵狗剩对望一眼,心里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面前的张福春,我们能相信他吗?
会不会是他借口解手,反过来等在这里待刘黑七过来杀了他,然后贼喊抓贼?
他真的会和刘黑七说的那样,其实是我们害怕的东西吗?
张福春站起身来,搓搓手,对我们说:“我们抓紧时间走吧。”
我再次和赵狗剩对望了一眼,同时举枪对准了张福春,张福春冷笑着看着枪口,问:“你们什么意思?”
我苦笑着摆摆手:“老张,别怪兄弟,我是再也分不出谁正常谁不正常了。”
张福春看着我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把枪扔在地上,背起双手:“好,绑上我,你们押着我走。”
说实话场面确实很尴尬,但赵狗剩还是绑上了张福春,边绑边说:“张哥,也别怪小弟,到了营里小弟给你倒茶赔罪。”
张福春昂头看了看天:“那也得有命喝你的茶。”
我们都不说话了,押着被绑上的张福春往前走。
一路上张福春不时回头看着来路,我知道他还是怀疑有什么东西跟着我们。
突然他停了下来,皱眉说:“我确定一定有东西跟着我们,不收拾了它,我们走不安生。”
我和赵狗剩冷冷地看着他,狗剩上去推了他一把:“走吧春哥,不要再耍什么幺蛾子,算我们怕了你。”
话音未落,一声枪响,赵狗剩应声倒下。张福春锁着手冲过来将我撞倒在地。又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我耳边呼啸而过。
我连忙蹲下拿刀割开张福春手上的绳子,把枪塞到他手上:“春子,委屈你了,咱哥俩一起对付后面的,替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张福春趴在地上点点头,单眼瞄准着远方的雪,刚要扣动扳机,忽然低骂了一句:“龟儿子,真的是他。”
我连忙问:“谁?”张福春哼了一声:“‘排长’,也瞄着我们呢。”
我低声说:“是你亲爹你也打死他。”张福春点点头。
又一声枪响,我觉得耳朵一热。
(李存壮给我们看他缺了半边的耳朵:“这就是那时候留下的。”我们点点头:“你继续说,往下说。”)
我一摸一手血,吓了一跳,连忙要趴倒,张福春低吼:“别动,再坚持一下。”
我大怒:这家伙原来拿我当诱饵呢,太缺德了。还没想完,又是啪的一声枪响,响得可近。
张福春也开枪了。
(神枪手刘晓刚低低赞了一句:“好手段,是个人物。 够狠,和我哥一样。”)
李存壮看了看刘晓刚没答理,继续说:“枪响后,张福春站了起来,说:‘成了,管他什么幺蛾子,这回也飞不了了,要飞也得脑门上顶个瓦洞透风。’
“我顾不得找他算耳朵的账,连忙抓了一把雪捂在耳朵上,跟他往开枪的方向跑去,冰雪上有几点血迹,还有人形翻滚的痕迹,但没有尸体。
“我看着张福春,张福春喃喃地说:“怎么可能,我亲眼看见子弹在他两眼中间镶了进去,红的白的都喷了出来。人呢?死人呢?”
“我们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深深的寒意,一直从汗毛里透出来……”
李存壮的话正说到这里,突然王刚大喊一声:“谁,谁在外面?”
我们立刻哗啦哗啦地端起了枪,但洞外只有寂静,偶尔传来远处积雪压断树枝坠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