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大一统以后,国家的这个“矛盾”嘛,就发生了变化。简单说,统一之前是外部矛盾,统一之后就是内部矛盾了。还是打比方说吧:统一之前,始皇全神贯注地跟敌人搏斗,敌人就是老虎啊。搏斗完毕,才感觉身上很痒的。一掀衣服,浑身上下那么多虱子。对于闲下来的始皇来讲,虱子比老虎还烦人呢。就拿有关郡县制的辩论来讲吧,儒士们挤到一块儿,叽叽喳喳错杂弹,弹来弹去一张嘴就是话说尧舜禹时代。这都什么时代了?这都天下大一统了,还能用那原始的民主、原始的客套、原始的温情吗?再说了,天下谁打的?当然是始皇打的。既然是始皇打的,那么始皇就要坐天下了。至于以哪种方式坐天下,那还不是看始皇他老人家的意思?儒生们有权置喙吗?
春江水暖鸭先知,始皇的心思,始皇的烦恼,李斯这只鸭子知道。这才是知音!
李斯说:古者天下散乱,不能统一,诸侯并争,天下游学,形成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的风气。今天下已经平定,法令出于皇帝,而私学却公然非毁法教。诸生摇唇鼓舌,写时评,乱民心,标新异,谤朝政,是该拿捏他们一下了。
始皇与李斯往一块儿一凑,拿捏儒生的绝招就出来了:先焚书,后坑儒!
焚书坑儒,历来遭到人们的否定与抨击,特别是知识分子们,一提焚书坑儒,应该站在哪个位置上说话,似乎是不言自明的事儿。可是没想到竟有例外——明代大思想家李贽如此评论李斯关于“焚书”的上书:“大是英雄之言,然下手太毒矣。当战国横议之后,势必至此。自是儒生千古一劫,埋怨不得李丞相、秦始皇也。”
李贽的评论里,有两个意思让人寒心:
一,李斯之言,乃是英雄之言!
二,儒生咎由自取,怨不得李相与始皇。
如果说李斯是始皇当时的知音,那李贽就是始皇的千古知音了。我不知道李贽怎么想的,我只知道,这家伙说话向来标新立异,不计后果。顾宪成对他的评价是:“李卓吾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又以成败为是非而已。学术到此,真是涂炭,惟有仰屋窃叹而已,如何如何!”一句话,李贽可能是天性捣乱,故意说“不”的。
李贽故意说个“不”也不碍事,关键的问题是,始皇泉下并不寂寞,他身后的徒子徒孙太多了——他首创的“知识分子”政策,给后世的专制者以太多的灵感,某些方面,他们甚至超过了始皇。比如朱元璋,发挥得就很出色:用“文字狱”触及士大夫们的灵魂,用“廷杖”触及士大夫们的肉体,天下就不可避免的走向了“万马齐喑”!
袁世凯与老蒋,应该是始皇最后的知音了,而且是局内知音。常言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谋其政,不知其烦。袁世凯初做大总统,由于议会里占据多数的国民党议员们的掣肘,导致老袁嘛事也干不成。老袁不知何为法律下的“分权政治”和“权力制衡”,只知总统起码应该大于督抚,说话应该算数!国民党也不知何谓“忠实的反对党”,不知国家利益高于党派利益,只知一味地否定总统的提案,闹得好了取袁而代之。结果,国民党认为自己是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按正常游戏规则游戏,袁世凯看到的却是存心捣乱,他对国民党议员们的评价是:“除捣乱外别无本领”。
一声“捣乱”,真是说到始皇、元璋与中正等独裁者的心窝里去了:始皇要专制,元璋要集权,世凯要帝制,中正要党治……天下帝王都是知音哪!
圣人的小样儿
最欣赏孔子周游列国的风度了:不用拿身份证,不用办签证,上高速也不用掏过路费,带着一群学生,赶着一辆破老爷牛车,做国际访问学者,想去哪儿去哪儿,去哪儿好歹总有人招待。做博导,能做到这个地步,也算不错了。当然,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老师也有狼狈的时候。比如在郑国,老师和高徒们失散了,就一个人站在外城的东门等。不知子贡寻人的时候怎么描写他老师的,反正有郑国人跟他说:“东门有个人,他的额头像尧,他的脖子像皋陶,他的肩膀像子产,然而从腰部以下比禹短三寸,狼狈得像一只丧家犬。”子贡找到老师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郑人原话全传给老师了。老师一听,感叹曰:“说我的相貌,无关紧要。关键是说我像丧家犬,说得真对啊!”
丧家犬在这里,并没有多大的贬义。圣人用此自我解嘲,至少很有风度。虽然孔子不在乎自己的相貌(在乎也没办法,据说孔子生下来,前额凹陷,眼睛外凸,牙齿呲出,鼻孔上翻。估计这是老夫少妻合力的结晶吧?),但是气质可能不错。司马迁的《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长九尺有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周代一尺合今约1991厘米,那么孔子的“九尺有六寸”就是19米了。这个子虽然比不过现在的姚明,但是做个二流的篮球运动员,却仍是很有希望的。即使不做运动员,光凭身高,怎么着也应该算是个酷哥了吧,就像李咏那样的。孔子曾做过司仪,司仪,据说,孔子做司仪,风度可是翩翩的。《论语》中有孔子的两个典型镜头:
镜头一:“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趋进,翼如也。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矣’。”
这话翻译过来便是:鲁君召孔子去接待宾客,他的脸色便马上现出庄重的样子,走起路来,脚步盘旋。(我试着用自己的脚盘旋一下看看,发现盘旋只能是跳华尔兹,圣人走路类交谊舞,我怎么也想不通。但是不跳华尔兹又盘旋不起来,总不会是仪仗队或者卓别林甚至是街舞之类的样子吧?)向和他站在一起的人作揖,向左拱拱手,向右拱拱手,礼服前后仰俯,不住摇动,却显得很整齐的样子。当快步前进时,姿态犹如鸟儿展翅一样。贵宾辞退后,一定要去回报君主说:“贵宾已经远去不回头了。”
这里我稍微有些纳闷:一个将近两米的大男人,如何能让自己的走姿向小鸟儿展翅一样可爱?
镜头二:“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没阶趋,翼如也。复其位,踧踖如也。”
翻译过来:孔子走进朝廷的大门,恭敬地弯着身子,好像无容身之地一样。站立时不敢站在门中间,行走时不敢踩门坎。经过国君的座位时,脸色立即庄重起来,脚步也快了起来,说话时声音低微,好像说不出来一样。两手提起衣襟走上朝堂时,恭敬地弯着腰,憋住气好像停止呼吸一样。出来时,下一级台阶,脸色便放松起来,显出欢悦的样子。下完台阶,便快步走,像鸟儿舒展翅膀一样。回到堂下自己的位置上,心里还表现出恭敬不安的样子。
得,又是鸟儿展翅!而且还得憋着些,这憋功不好弄。总之,一般人玩不转这个,除非是刚学走路的孩子。
我喜欢刚刚学步的孩童,就是喜欢他们走路的小样儿:憋着一张可爱的粉嘟嘟的脸蛋,紧张得似乎不敢呼吸,更重要的是,两只胳膊像小鸟翅膀一样扑扇着保持平衡,快步地扑向自己的妈妈!没想到堂堂的孔圣人居然也是这么一副小样儿!
这里说孔圣人小样儿,绝没有贬低的意思。大家都知道,李逵听信了宋江下山抢民女的谣言后,也曾当面骂宋江小样呢:“我当初敬你是个不食色欲的好汉,你原来是酒色之徒: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一句话,大哥喜欢女人,在李逵眼里就是小样儿。小样儿这词,好歹是自家人的评论。我给学生讲了这个故事,学生也会现学现用了。一个学生给我发短信:我们同学正在背后议论你,说你是个糊涂蛋。我马上回:你才是糊涂蛋呢,背后说我坏话!这学生回的是:小样儿么你,你不糊涂谁糊涂?
总之,说一个人小样儿,不是什么原则问题。问题是,说孔圣人小样儿,有人会不舒服。就像我们撵着领导叫人家的小名为“狗蛋”一样,于官场那种装模作样的庄重气氛有所冲突罢了。非常不幸的是,孔子的名字与“狗蛋”之类还真有些渊源。孔子名丘,字仲尼。著名学者郑慧生在论证中国远古的生殖崇拜时,捎带着把孔子“丘尼”两字的原意也给考证出来了。郑先生说:鲁迅先生在东京留学时,曾经跟随章太炎先生听讲说文。周遐寿记下了讲解中的一件事,有些意思:“中国文字中本来有些朴素的说法,太炎也便笑嘻嘻的加以申明,特别是卷八尸部中尼字,据说原意训近,即后世的昵,而许叔重的话很有点怪里怪气,这里也不能说得更好,而且又拉上孔夫子的尼丘来说,所以更是不大雅训了。”
为什么孔夫子的名字“不大雅训”呢?郑先生考证如下:尼字训诂作近,字亦作昵,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古以为亲昵字”。《说文》:“尼,从后近之”,亲昵而又从后近之,使人觉得确乎不雅训。郑先生还是研究甲骨文的大家,当然也要从甲骨文方面做补充考证了,考证的结果:尼,代表的确是女性生殖器(详情参看郑慧生先生的《上古华夏妇女与婚姻》)!
看到这些考证,我不由得笑出声来(预先声明,我不是好人,就喜欢看别人笑话儿,而且孔子那一套“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屏气似不息者”的儒家气功我也练不来,能练来我早成相声演员了我),敢情孔子不但“尼”,还排着号码儿呢——仲尼。古人按伯仲季叔给兄弟排行,比如刘邦就叫刘季,刘三小的意思。仲尼排行老二,当然就是二尼了,这名儿确实有些意思。
至于丘字,郑老先生说:丘,《说文》“土之高也”。从甲骨文的角度,土为男性生殖器,则“土”之高也,当为勃起后的男性生殖器。丘尼合文,当是男女之事了。而《史记·孔子世家》也载:孔子父叔梁纥,“祷于尼丘得孔子”。叔梁纥所祷告的尼丘,当然就是生殖之神了。
生殖之神满足了孔子父亲的祷告,让他老夫少妻得贵子,给孩子起名字,存些报恩思想,叫个尼,叫个丘,当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由此看出,这章太炎做教师,也没想到人类灵魂工程师什么的,存心调戏圣人!这倒不是什么罪过,中国文字嘛,若认真考证,有趣的东西多了。唯一感觉可笑的,是后世酸儒拍孔子的马屁:“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李贽对此说过风凉话,说:怪不得仲尼之前,人们都点蜡烛过夜呢!
而我的感觉是:“仲尼”对“长夜”,它怎么这么对仗啊!
鲁哀公的非礼和孔子的非礼
孔老师临死前曾感叹:“泰山要塌了,梁柱要断了,哲人要死了。”自比梁柱与泰山,可见孔老师对自己评价还不低的。相映成趣的是,鲁哀公对孔子的评价则没任何意思,悼词如下:“老天爷不仁慈啊,不肯留下这位老人,使他丢下‘余一人’在位,我既孤独又伤痛。啊,悲哀啊,尼父,我顾不得什么礼法的约束了。”
鲁哀公这番悼词情绪夸张,却丁点儿意思也没有(他对孔圣人的评价就是“这位老人”)!
估计鲁哀公也知道自己悲痛得有些夸张,而且对孔圣人也没什么肯定性的评价,所以悼词的最后,暗含着请求生者与死者原谅自己的意思。但是孔子的学生子贡却不领情,说:“生前不重用,死后写祭文哀悼他,非礼也。以诸侯自称‘余一人’,非名也。”
按子贡的意思,鲁哀公“非礼”孔老师了。其实子贡生气的主要原因,当是老师生前不被国君重用这一层,至于非礼不非礼,倒在其次,因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种“非礼组合”是孔子发明的,解释权归他自己。不客气的说,圣人本人就是非礼的产物,地球人都知道,圣人他爹与颜氏女野合而生仲尼。孔子周游列国前,在鲁国从政四五年,由中都宰而司空,由司空而司寇,一度兼摄相事。圣人摄相后的第一件事竟是“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政卯”,够非礼的了。圣人摄政后的第二件事竟是规定“男女行者别于途”。这方面,圣人的思维比阿Q和民国时的普通国民还要跃进,阿Q认为男女在一起肯定没有好事,普通国民能从裸露的胳膊联想到大腿,进而联想到性交。圣人呢,干脆认为男女行走于同一条路上都有理由怀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