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碰到安先生是在端村空旷的晒谷场上,八月的阳光洒在他雪白的长袖衫衣上,他手提一只软藤箱子,另一只手握着一根青竹,后来我知道那是竹笛。
安先生给我的第一印象像极了电影里下来的男主角,端村和他这般年纪的男人跟他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安先生不是从电影里走下来的,但是他的到来依然给端村带来了不小的波动,他是从城里下来的,并且做了我们的音乐老师。端村晒谷场有一大一小俩间房,大的做了教室,小的做了安先生的卧房。
一开始,安先生是在端村吃轮流饭的,很受村人的抬举,但当知道了安先生的来龙去脉后,安先生便被端村人遗弃了。被遗弃的安先生自己做饭吃,晒谷场里小房子里经常传出安先生被烟呛的咳嗽声。我不知道大人为什么这么善变,心里很替安先生委屈。
据说安先生是犯了错误下来的,而且那错误……村人们窃窃私语,眼神里是不屑和鄙夷,而且都不约而同地在自家的孩子面前威慑兼恐吓:不许接近安先生!
但是我们都喜欢安先生,喜欢他干净儒雅的外表,喜欢他一尘不染的白衣,喜欢他手中的长笛,安先生总是能用笛声讨得我们的欢心和尊敬。有一次,我将安先生遗落在讲台上的青笛拾了起来,大着胆子吹了他经常吹的《策马扬鞭送粮忙》,我看到回头来拿笛子的安先生,他眼里闪过一丝惊喜。
我开始一次次地往安先生的小房子里跑,因为他会单独教我吹笛。母亲一开始不知道这事,知道了大惊失色,她不许我接近安先生,我问理由,她又答不出,说安先生不是好人,总之不要接近就是。大人的理由这么牵强,况且我又很叛逆,当然不会把母亲的恐吓放在心上。
我喜欢安先生的笛声,还有他房间里的味道,那也许就是安先生的味道。安先生做的小菜也越来越好吃了。他的房子里还有连环书,也是让我欲罢不能的。
通常是,我吹一小会笛子,便沉浸在连环书的世界,安先生会很和善地拿掉我手中的连环书,然后把笛子交给我。
我越来越频繁地往安先生家里跑,母亲终于受不住了,她在一个黄昏走进安先生的房子,其时安先生正在手把手地教我握笛的方法。她哀求安先生,求他放过我。放过孩子吧,我家就这一个。母亲说。孩子是有天份的。安先生说,你不要听信外面的那些流言……
母亲不再说话,突然“卟”地跪在安先生面前,我简直愤怒了,我推了母亲一把,快速地跑出了门。
出事是在一个下雨的夜里,雨很大,这是我的借口,或许我早就想赖在安先生的床上,想感受他身上的味道。结果我如愿了,安先生身上的味道确实很好闻,还有他的怀抱,让我突然想起了父亲,我失踪多年的父亲。我鼻子一酸,有点想哭,但是这时门被突然踹开了,一群男人闯了进来,手电筒把我从床上揪起来,还有安先生。他被村里的男人用粗鲁的声音喝斥着,扬言要送去派出所。村长则把我留在小房子里,和言悦色地问我们在床上做什么,他做了一个极其下流的动作,问我们是不是在搞这个,他还要检查我的身体。我闻到了他的口臭,我在他手腕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推开他,跑出门外,外面雨下得很大,但是没有安先生。
安先生没有再回端村,他失踪了。小房子里那只藤箱孤伶伶地躺在角落里,还有那只青笛,我这才发现其实不是竹子制作的,我拿起桌上的青笛,还有安先生的藤箱,也在端村消失了。这一年我十二岁,母亲为了避人耳目,把我秘密地送到青河镇。我在那一直读完高中然后到了北方的一座城市完成了大学学业且在那里扎下了根基。
后来我问母亲,父亲是怎么出走的,母亲拿出一根青笛,竟然和安先生的一模一样,母亲说这是父亲的,父亲原来也会吹一手好笛,他去了大城市,再也没有归来。
母亲和我住在城里,但是下雨的晚上,母亲就表现得坐立不安,她嘴里喃喃有词,好象在忏悔。我会突然想起安先生,想起他我就会去一家医院里,那里有一个穿白衣的干净老人,医生说,往事已不在他的记忆里。这对他来说真是一件幸事,安先生看到我来,总是孩子般地笑着。
我手提一只软藤箱子,穿着雪白的长袖衬衫,手里握着安先生的青笛,多年后再次回到端村。村里人都不认识我,孩子们好奇地在我身边绕来绕去。我想在端村晒谷场上留个影,可是空旷的晒谷场早已不复存在,当年的小房子不知在哪里,村里密密排排的,都是新建的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