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陈晨才五岁,身量不过齐着田野里的油菜花,他站在油菜花的始岸,从地垅的这头一直试图穿越金灿灿的油菜海,在穿越的途中,与一只蜜蜂不期而遇。
相遇的结果是,陈晨手臂上多了一个红状小包,一阵阵的麻辣刺痛催生出他的哭声,油菜海的那边,高高的地垅上立着一排长龙般的蜂箱,年轻的父母穿着洁白的衬衣,而姐姐则头戴黑色纱罩,像传说中的蒙面侠客,他们的面前是一片金色的花海,成群的蜜蜂在他们身边绕缭飞舞。
听到哭声,父亲大踏步走过来将陈晨抱起,用嘴里的唾沫去滋润他的伤口,一连声地安慰着他,不哭不哭,这小小的伤啊三五天就好了,可惜了我一只小蜜蜂啊。
那时,陈晨不知道,小蜜蜂在他身上留下了唯一的一根生命之刺,很快便会终结自己的生命。长大一些,陈晨懂得了这些知识,心里对小蜜蜂生出了无端的怜惜。他开始敢于穿梭在成群结队的蜂群中,而并不像姐姐那样保护性地戴上黑色纱罩。
父亲是养蜂能手,每年他都要在家乡的油菜花开败后,带着这些蜜蜂远行,辗转千山万水,一路行向北国辽阔的大草原,一直到大雁南飞,北国飘起细雪,父亲才会和他的小蜜蜂们风尘仆仆地从千里之外归来。
所以,母亲常年像一只母鸡似的,呵护着她的孩子们一路成长,家境贫寒,孩子多,童年的生活清淡寒苦,但家庭从来没有缺少过欢笑,还有甜蜜。
父亲虽然长年不在家,却把甜蜜留在家里,那就是他酿的蜂蜜。母亲会每天从蜜罐里掏出几勺子蜂蜜,兑上开水,化成一杯杯蜜茶分给兄弟姐妹们,每人一杯,母亲也会给自己留一小杯,浅浅尝试这种生活的甜度。
生活的清苦让这种透彻心肺的甜给冲淡了,何况还有期待,当候鸟向南方迁徙的时候,母亲便和孩子们一起,开始期盼父亲的归来,而远行的父亲,也总像归巢的鸟儿一样,从北国带回他的蜜蜂,也带来那些本地不常见的新鲜东西,让孩子们欢呼雀跃,大开眼界。
1982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这一年,陈晨已长成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当家乡的树叶开始泛黄,父亲并没有如约归来,母亲开始心神不宁,每天都跑到村口那棵古樟树下等待,有一天,她接到邮递员的一份电报,眼前一黑,倒在了樟树下。
辗转归来的长途旅程中,父亲的运蜂专车和另一辆大卡车相撞,运蜂车摔下了深涧。
母亲在孩子们的千呼万唤中悠悠醒转,犹如死过了一回似的,母亲瞬间变得苍老和憔悴。望着憔悴的母亲,陈晨乖巧地给她泡了一杯蜜茶,母亲才喝了一口,便“卟”地吐了出来,“苦啊——”母亲拖长了声音。
陈晨尝了一口,不苦啊,依然是甜滋滋的。透心的甜。
经过一场大病般的煎药,母亲的味蕾改变了,所有的甜食在她的口中都成了苦药,而蜂蜜,自然也退出了他们的家庭生活。
没有冲淡清苦生活的蜂密,没有穿白衬衣候鸟般的父亲,而生活依然在继续。母亲一个人开始支撑着这个家庭,而孩子们也格外争气,姐姐在大城市立下了根基,陈晨则考取了一所农业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家食品研发机构,专门研发蜂产品的配方。命运真是这样鬼使神差,不知不觉地,他以另一种形式接了父亲的班。
只是他研发的蜂产品,从来没有带回家去,他不想让母亲看到有关蜂的一切物品,
母亲长久地一个人生活,油菜花开的日子,她总是站在油菜花海里,在她的幻觉里,高高的田垅上总会有一个白衣如雪的男人,成群的蜜蜂在他身边飞舞。
在年复一年的花开花谢里,母亲终于到了垂暮之年。病榻上,茶饭不思,却闹着要喝蜜茶。
家里多年没备蜜茶了,这似乎是家里的一个痛,可是弥留之际的母亲有这样念头,又怎么能不满足她呢。
陈晨调了一杯蜜茶,做足了思想准备,怕母亲说苦一口吐了他的身上。但是母亲喝了一小口,然后仔细地在口腔里品味,说,真甜。
你父亲来了,穿着白衬衣,手里拿着蜂蜜呢。母亲苍黄的脸上居然荡起一丝红晕。
陈晨脸上泪水纵横。
母亲安详地去了,母亲的脸上,绽放着甜蜜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