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上天眷顾笨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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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938年的情事

端水河边,秋风习习。

“你会等我吗?”男孩问女孩。

女孩点头。

“三年?”

女孩又点头。

“三年我若未回来,你就嫁他人吧。”男孩说。

“你不回来,我等,或者,跳入端水河。”女孩说。

男孩只对她笑了笑,甚至没敢握住她的手,就象风一样消失在她的视线里。而她,只记住了他那秋阳般灿烂的笑容,寂寞的时候,在心里翻阅,品味着那无声的承诺。

女孩叫小芹,这个很江南的名字,也只有在他心灵濒临干竭的时候象流水一样悄悄润湿他的心田。

而男孩,命中注定要当我的爷爷。

多年后,当我能清晰地勾描那幅晚秋别景图时,却怎么也无法将那样浪漫的画面和这张布满风霜的老脸融合在一起,而爷爷,总是用他那只结实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小脑袋,在星光满天的夏夜、在飞雪飘扬的寒冬一遍遍地诉说,苍凉的声音和我鲜亮的童年相互交织渗透,我却昂着茫然的小脑袋望着他。

突然有一天,我强烈地渴望再听听那故事,讲故事的人已经不在,我只能凭借支离破碎的回忆,努力地拼凑出一幅完整的章节。

三年后,爷爷没有回来。

又是二年,24岁的爷爷终于回乡,虽然没有衣锦荣归,但爷爷的脸上却写满了骄傲,因为他的身后多了一个女子。

她就是我奶奶。

奶奶是东家的女儿,自爷爷第一次进她家干活时就看上了他,三五年的时光厮磨中,奶奶的执着终于有了结果,所以,当她心爱的男孩辞工返乡时,她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她的小姐身份,死心塌地地跟了来。

返乡的爷爷给平静的村庄带来了波澜,在沸沸扬扬的议论中,爷爷惊闻小芹还没有出阁。

那年月,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还没出阁,意味着很难嫁出去,是家门不幸,而小芹不出嫁的原因也只有一个,这原因只有爷爷知道。

此时的爷爷和奶奶虽然没成大礼,却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他又能如何呢?

隔着一道低矮的院门,爷爷见到了小芹,爷爷什么也没有说,小芹也没说,俩人用目光对话,小芹一直保持着无声地笑容,那笑容象刀子一样深深地扎进了爷爷的心里。

婚礼这天,小芹突然出现,披发解衣,在婚礼上放声大哭,她用哭声来控诉一个背弃她的负心汉子。同族的几个男人气势汹汹地将她拉了出去,唢呐依旧欢天喜地地吹奏,奶奶不解地问爷爷:“她是谁?”“一个疯子。”爷爷漠然地说,背转身,两行泪已挂在脸上。他心里就止落下了一块沉重的铅。

小芹没有跳河,一顶小轿悄悄将她抬出了村庄。

爷爷变卖了奶奶带来的细软,在端水河岸开了一间油榨房,榨油是辛苦的,除了要有必要的技术,还要走村串巷收集原料。秋后,爷爷开始和族人一起收集菜油籽,早出晚归,有时回不来了,就宿在友人家里,爷爷交游广阔。

后来,爷爷和一个残腿汉子相熟,因为他送来的油籽总是最多,一天天色已晚,应残腿汉子热情相邀,爷爷宿在他家。

席间,残腿汉子和爷爷谈笑风生,而后堂的一个女人的背影始终在忙碌着,想起那什么也做不好的奶奶,爷爷心生感慨:“兄弟,你好福气呀!”

“福气什么呀,一个没人要的贱货,我也只能娶得这种女人了。”残腿汉子叹息着。

饭后,汉子吩咐女人给爷爷打来洗脚水,在低头与抬头的目光交接的瞬间,俩人都呆了,一盆滚热的水跌落在地,然后鲜花般地四溢开来。

此后,爷爷再也没有去过那个村庄。

那年冬天似乎比任何一个冬天都冷,爷爷喝完暖酒回来,在村里意外地看到了残腿汉子,他身后八个壮实的汉子抬着一具棺木。村里的几个年轻男人齐声发喊,欲将残腿汉子和那具棺木轰出村外。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人是没有资格安葬故乡的。

“不是我不懂规矩,这是她一生对我唯一的一次请求,我不能不从啊。”残腿汉子流着泪,望着爷爷苦苦央求。

“罢了,人死为大,入土为安。”爷爷在族人中说话有绝对的权威,他一声铿锵的话语过后,小芹的幽魂破例葬在了故乡。

清明,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爷爷的墓地已长满了青草,而不远处有座遥遥相对的孤坟,那是小芹。我在两座坟前默立良久,分别摆上鲜花,然后无言离去。

两座孤孤的坟,依然隔得很远。